10月末的天气，居然还没有熬过秋老虎的炎热。太阳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蒸起一层雾气，跑鞋在剧烈的反复摩擦中几乎要擦出火花。湿热，所谓秋高气爽在这样的南方城市里丝毫也体现不出来，李贺感觉胸口被蒸得闷疼难以呼吸，当然不止是因为天气的原因。
远处的陶亚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起跑，没有人指示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本来就有实力又自觉，另一方面是队里没人喜欢和他相处——他总是那样沉默，偶尔搭话也显得心不在焉毫无诚意。李贺知道那不是陶亚在傲慢自大，但是对方的不合群也确实让自己常常被夹在中间难以做人。所以学期初的时候他本来还会帮陶亚说说好话，一个月以后他也就放弃了。不让陶亚和其他人过分亲密接触也好，至少那样让自己变相地省了心。
不过今天有点小麻烦，上午童桐所在的游泳队是有新生竞争赛的，李贺早在一个月前就答应了对方一定去捧场。但是和陶亚说了以后，却拧着性子不让自己去，还在所有队员面前非常不给面子地给了自己那已成习惯的耳光。
李贺生气，气得一个中午没有和陶亚说一句话。和童桐简单地说了情况，对方没言语什么，但显然也很不满。这样一直僵持到下午，也就是现在，陶亚自顾自地练习，而李贺则是选择了离他半个操场的另一半跑道。
“李贺。”
不自觉地望着另一边的陶亚发呆，忽然身后传来了队长的声音。
“什么事？”
“你和陶亚还有童桐究竟是怎么回事？”
“……”
李贺、陶亚和童桐的关系，随着他们进学校的第一天就传得沸沸扬扬。两个是市中的尖子体育生，另一个尽管体育界不出名，美人的名号却早已传遍。这其中兄弟关系、孤儿院关系、情人关系、朋友关系，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只是谁也弄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田径队的都是男孩子，本来就会忌讳同性恋的问题，所以开始还排斥李贺和陶亚。但是看了陶亚不留情地对李贺大打出手的样子，又怀疑他们之间究竟是不是所传说的情人关系。毕竟平时看来互相照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两人在众人面前也从来没做些什么过分亲密的事情。
“说说看啊，不学会和队员们坦白是没办法抓住他们的心的。要知道做队长是不能有秘密的。”
“做队长？”李贺讶异地看着面前亲切的面孔。
“我马上要进国家队了，队长的位置想留给你。”
“可是我才一年级……”
“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有当队长的资格了。”
“我听说队长要到三年级……”
“所以你得更早学会服众。”
李贺是以短跑第一名的成绩进明知大的。他和陶亚在高中的时候几乎包揽了各大青少年田径竞赛的前两名。所以一进队里，就被指定为种子选手。比起过于沉默的陶亚，李贺为人讲义气又和善，迅速和新老队员打成一片，接过队长的班子也就不足为奇。只是缠绕在他身上的各种传闻，为他是否有资格做队长制造了最大的障碍。
“童桐是我弟弟，而陶亚……”
李贺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身边队员却忽然起了小小骚乱，顺着大家的视线望过去，李贺瞬间起了身冷汗。
是童桐。童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在远远的那头和陶亚说话。只是这对话还没有持续一分钟，李贺便看见陶亚举起了手，还来不及喊出声来，响彻运动场的巴掌便落在了童桐脸上。
“啪！！”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白了一层。那样的响声很难想象是来自一个人扇另一个人的耳光。力道之大让童桐整个人都倒在地上，这还不够，陶亚又弯下腰揪住童桐的衣领……
“住手！！”
李贺只觉得太阳烧得头昏眼花，连心都快着上炭火般。疯了似地向两个人的方向奔跑，却眼睁睁地看着陶亚再一次狠狠地出拳揍在童桐脸上。
[我会把你和童桐一起杀掉……]
李贺的脑袋在那一刻是一片空白的，除了这句话，陶亚咬牙切齿对着自己说的这句话。
那个温柔的桃子，那个低眉顺目的桃子，在这一刻变得陌生得可怕。他毫无表情的表情本身就让人毛骨悚然，那眼神里传递的感情已经冰冷到不带一丝人气，仿佛真的想要杀了童桐一样挥动着拳头。
“住手！我说住手！！”
冲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陶亚将他掀翻在地，对方挣扎着要爬起来继续，下一秒就被李贺死死地摁在地上。
“陶亚你疯了吗？！你真的想要杀了童桐吗？！谁许你动手的？！谁许你打他的？！你打我打得还不够吗？！”
“我要杀了他……我会杀了他的阿贺！！”陶亚也歇斯底里起来，“让他不能再折磨你！让他不能再折磨我们两个！！”
“一直折磨我的人是你，不是童桐！！你给我清醒点陶亚！！”
“你混蛋！！”被这一句话逼得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挣扎中陶亚挥出拳头就正中李贺的下巴颏，瞬间李贺的嘴角就渗出血丝来，疼痛让他紧紧捂住嘴巴缩到了一边。
“李贺！”一旁脸蛋已经肿起来的童桐看到这光景，艰难地爬起身来跑到李贺身边，“你怎么样？”转向陶亚，“你真的是疯了吧？！居然对李贺也下狠拳？！我今天不会放过你！别以为只有你会打架！！”
“够了童桐！”还没走出去就被李贺一把拉到怀里，对方紧紧地扣着他的腰不让他再去冲突。
“你放手啊！就他一个人能打啊？！我就不信了呢！一向都是看你的面子才不给他颜色看，今天我……”
“童桐，我说够了！”
“你还要和他继续下去吗？你还能和这种人继续下去吗？在一起等到有一天他先杀了我再杀了你？！李贺你清醒清醒吧，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我们就算什么都没做他也不会相信的！”
“……”李贺捂着嘴看了一眼陶亚，用极其寒心的眼神。那眼神瞬间让陶亚的眼泪收了回去，因为李贺从未那样看过他。
像领养自己的父母一样。像不了解自己的队员一样。像不明事由的同学一样。那种寒心的、冰冷的、排斥的、厌恶的目光。张了张口，陶亚说不出一句话来，耳边开始回响起嗡鸣声，眼前则是越来越黑。
“我先送你回去。”
李贺转过脸，心疼地看着童桐白皙的脸蛋已经开始浮肿。那眼神再次被陶亚捕捉到，如同第二次冲击一样，他感到穷途末路，生命的最后一丝光线即将被遮蔽一般。
“不许走……”颤抖地发声，说出这三个字也极其费力。
“……”对方却连头也没有回，牢牢地搀扶着童桐向反方向走去。
“阿贺……”
“……”
“我会死的……”
眼泪落在塑胶跑道上，溅起的水花却毫无力量地迅速蒸发在空气中。
李贺只是停了下脚步，侧过脸再次看了他一眼：
“陶亚，我受够了。”
天空，在瞬间坍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