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果在云灵观开始了道士生活。
晨曦初微,清脆的梆子声打破了云灵山观的宁静。石阶前,一个高而清瘦的身影正在打扫庭除。他身着一袭白色宽袍,束着头发,头戴亮晶晶的冠簪和华阳巾,蹬着白布袜和船型的云鞋,有一种离尘脱俗、仙风道骨之感。
“咦,这个新来的,长得好俊,真像吕仙!”
“是啊,他要是再背一把剑就活脱脱吕仙再世。”
“他为什么出家学道?”
“听说他身世坎坷,曾参加了义和团,被官兵追捕,逃了出来。他武功可不得了。
几个道士悄声议论的人,就是李真果。
每天一早,李真果便开始洒扫殿堂、煮饭、除草、担水。等到云板一敲,又上清律堂念早坛《全真功课经》,《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晚上又阅读《吕祖全书》、《吕祖志》、《吕祖诗文》,以及道教典籍。
半年后,他已经熟读了上百部道经。可是,无尘道长始终不教他剑术。在他的记忆中,人生第一次开始习武,便是幼年时从父亲那里学剑开始的。那时候,他就想长大做一个除恶扬善、正直勇敢的剑客。
他自以为自己的剑术已经很了不得,自见了无尘道长的吕仙剑法,才觉自愧不如。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跑到“神仙洞”去见无尘老道长。据说这神仙洞原是吕洞宾修炼之处。说来也巧,真果正是凭着神仙洞上吕洞宾的诗,才知道是广德寺方丈指引他来到此处的。
这一刻,无尘道长正闭目坐在一块寒石上盘腿打坐。李真果不敢惊扰,默默站在旁边。
过了一会儿,无尘道长睁开眼睛,微笑地看着他:“你想让老道教你吕祖天遁剑术吧?”
老道长的读心术太厉害!李真果连连点头。
“天遁剑术不容易学,很难哪。能学成的可没有几个。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吧。”无尘道长给他泼冷水。
“我不怕难。‘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我要像吕祖那样翦除邪恶,斩杀凶顽,消除人间不平之事,做一个替天行道的剑客道士。”
无尘道长嘉许地点点头,道:“既然你有此决心,那老道就教你吧。”
说完,无尘道长把天遁剑法的口诀传授给李真果。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口诀窍要讲完。
李真果一边听,一边熟记脑中,又问了十几个艰深的问题。无尘道长耐心地解说。
“你能说出这些疑难,说明你领悟很快。但这些都是术的要领,不是精髓。天遁剑法是什么含义?天,表示至高。遁,表示无形。要达到至高无形的境界,靠什么呢?气。”
李真果认真地听。
无尘道长捋了捋白胡子,微笑地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气呢?”
“气是人生混沌之气,气生阴阳,生天地万物。所以,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个气就是虚无一气,又叫真一之气。它无形无象、无声无嗅而又先天存在,是浑然一体的道。”李真果想起师父王妙生传他太极拳时所讲,以及他从《道德经》中领悟到的。尽管一知半解,但照此回答不会有错。
这青年能有此体悟,非凡尘中人所及。无尘道长暗自赞叹,但并没有表露出来。
“可是,为什么气有清、浊之分呢?”无尘道长接着问。
“……嗯,这个……”他答不上来。
“人与天地万物同是一般。每个人都有气。这个气是我们生命本身的一种能量,一种与生俱来、自然存在的生命能量。但是在后天的生命中,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气质。这个气的质量跟你的心有关。”
李真果被老道长的话深深吸引住。
“因为我们的心受到了后天的污染,起了执着,有了挂碍,被爱恨情仇遮蔽了,被欲望私念纠缠了。离开了先天状态的本心,你的气质就变了。气为心使,你的心是烦恼的,你的气就被烦恼之心影响。有不同的心,就有不同的气。你有清静的心,就有清静的气。你的心是污浊的,你的气也就是污浊的。”
这个气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非常玄妙高深的道啊。李真果感到自己被带入一个新的至高境界。
“仙师,我怎样才能保持清静之心呢?”陷入沉思的李真果又问道。
无尘道长微微一笑,说了一个字:“断。”
断?既然进入道门,我与红尘已经了断,还有什么要断?仙师的所说的断是什么意思?李真果心想。
看到李真果满脸问号,无尘道长却并没有回答他,不徐不慢地说:“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不是想学吕祖剑法吗?”
李真果连连点头。“对对,请仙师指点小徒。”
“这有什么好学的?”无尘道长摇摇头。
“吕祖剑法可神了。”李真果急道,“传说吕祖飞剑可以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而且,小徒也亲眼见到仙师的吕祖剑法出神入化。仙师怎么能说没什么好学呢?”
“哈哈。”无尘道长大笑,长长的白胡子也抖动起来。旋即,他又严肃起来:
“剑有两种境界,一种是道剑,一种是法剑。道剑能出入无形,剑气合一,是至高的境界。至于你想学的剑法,也就是法剑,则只是一种剑术,用俗眼便能分辨高低,不过是一般道士用剑术斩妖驱邪的功夫。”
原来剑还有道剑和法剑之分。李真果又上了一课。
“吕祖的剑术非常厉害,这点不假。但吕祖用剑,不是拿来杀人的。”
李真果不解,“吕祖带剑行走江湖,发誓削除人间不平事,却不杀恶人,剑有什么用?”
“你问对了。”无尘道长微笑道,“曾经有一位道士也这么问吕祖。吕祖怎么回答呢?他说,天下一切不平事,都可用剑铲除。”
李真果回味着仙师的话,陷入了沉思。
无尘道长拿起地上的一支石灰笔,在地上写诗:
“欲整锋芒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这不是吕祖的诗吗?李真果寻思。几个月来,他已经熟读了吕洞宾的诗文。诗的大意说,吕洞宾在冰天雪地苦练剑法,不敢懈怠。即使冰冻三尺,仍然挥剑气势如虹,石上留下蛇一样深深的剑痕。
无尘道长又继续写:“奸血默随流水尽,凶膏今逐渍痕消。消除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
写完,无尘道长拍了拍手,掸去手上的粉尘,对李真果说:“你讲讲吕祖后段的诗?”
“吕祖诗中说,翦除邪恶,斩杀凶顽,消除天下一切不平之事,便可以直上九霄,成神飞仙。”李真果为自己的领悟暗自得意。
无尘道长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又道:“那天,吕祖以筷沾酒在壁上写了这首诗,那位道士见后,就问他:“如果一个剑客用剑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岂不太惊世骇俗,令人不忍吗?”
是啊,此话有理。吕祖是仙家,是高道大德,用剑杀人,哪怕是恶人,也不应该是道人所为。李真果思忖着。
“吕祖答道,人以神为母,以气为子。神存则气存,神去则气散。道剑只在杀戮人的精神。”
“我明白了,用道剑杀人,未必人头落地。而只是杀灭一个人的精神,杀掉他的恶念,使他畏惧和害怕,神灭了,人就自行丧亡。”聪明的李真果恍然大悟。
无尘道长看着李真果,心里赞叹,这个年轻人的领悟力确实不一般啊。或许是吾道可以领悟真道的不二人选。若加以修炼,将来的修为不在我之下。
他决定继续启发,“但道剑不止如此,也可以借他人之手制服恶人,就是用天道惩罚顽劣恶徒。打个比方,有人做了恶事,被天打雷劈,不也是一种报应吗?”
是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天道是公平的。正如老子所言,“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天道从不偏袒任何人,善人会得到帮助,恶人会得到惩罚。李真果对道剑之道有了进一步的领悟。
“消除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他的目光落到地上的诗句,胸中顿生一股浩然之气。
“仙师,我怎样才能像吕仙祖那样行化度人?”
“我们又回到了正题。”无尘道长缓缓说道,“还是那个字:断。”
李真果不解,“既然我踏入道门,就了断了尘缘,怎么还没有断呢?”
“你没有断。”无尘道长摇摇头,又继续启发他,“吕祖誓愿度尽天下众生,认为善为通天堂之路,恶为入地狱之门。天堂地狱,并非真实存在,而是由人心自化而成,一念是天堂,一念是地狱。所以,吕祖三剑,一断烦恼,二断贪嗔,三断爱欲。这就是吕祖天遁剑法的精髓所在。
“说得明白点,”无尘道长看着陷入沉思的李真果,“对于内心被欲望遮蔽,被烦恼纠缠的世人,吕祖就用道剑断其贪欲烦恼,使他的心回到本真。对于恶人,就劝其改邪归正,让他停止作恶,成为一个好人。”
“也就是说,真正的剑是无形的道,除恶于无形,劝善于无形,在无形之中化解天下不平事,消除人心的贪念欲望。我这样理解对吗?”李真果精神为之一振,恍然大悟。
无尘道长点头,突然话锋一转,“作为一个修道的人,首先自己要断烦恼、断贪嗔、断爱欲,问问你的心,你能断掉吗?”
我真的能断掉吗?李真果为之一怔。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躺在道
观的草房里,过去所经历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浮现在他的脑海。心爱的女人被恶棍奸污惨死、义父被清兵杀戮、小妹被歹人所害……那不堪回首的情景,历历在目,撕裂着他的心,让他悲愤难平,仇恨难消。李真果的心抽了一下,眼睛红了。
“我如何才能断掉这些烦恼痛苦呢?”他望着无尘道长慈爱的
面容,诚实地请教。
“回归。”
回归?什么意思?仙师总说半句。李真果暗暗心急。
无尘道长意味深长地一笑:“把你的心回归到那个本真的自己,回到先天的本来面目。”
李真果想起在佛经里看到的一段公案,惠明问慧能法师,如何是本来面目。慧能法师说,不思善,不思恶,当下即本来面目。换句话说,起善恶之念,皆非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就是无善恶之念吗?仙师要我回到本来面目,岂不是没有善恶之别?”他仍然感到费解。
无尘道长又笑了一下,“不思善不思恶,是慧能大法师从佛教禅宗修行的立场说的。不是无善恶分别,而是不执着,不能以非善即恶的二元思维判断黑与白、是与非、真与伪、美与丑、肯定与否定,而是超越善恶之上,将一切相对的、分别的观点和认识去掉之后,你的智慧达到无心、无念,也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为境界,回归到你的真心本性,心的那个原本状态,才能散发道的光芒。在这点上,佛与道是相通的。”
李真果感到自己心里的重担正在减轻。回顾以前的生活,自己的心被各种痛苦、烦恼、仇恨的情绪所占据,这个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心的本体,失去了真我,找不到自己,没有能量和智慧。
此刻,一线天光从山洞的穹窿漏下来,清气流动,光芒四射。他的心被光芒笼罩,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爽。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默默注视他的无尘道长问道。
“我……感觉心头翻滚的乌云被一束光驱散了,照亮了。……好像没有那么重,轻松多了,心静了。好像……身体内产生了一股能量,一股清气……”他试图解释自己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
“这就对了。”无尘道长嘉许地点头,“这说明你开始回归到你那个本源的状态,归复原本就不生不灭的道——自性真我,必然透发出本性的道光,照亮你的身心内外。你会发现,你一直没有意识到心的本体,原来跟道一样灵明广大,像无限的天空一样,没有了后天的挂碍,进入了无我的宁静状态,如日月照临。”
对呀,是这样的感觉!李真果沉浸在无尘道长的解说中。
“那么会发生一个什么结果呢?”吕无尘道长询问地看着他,却并不要他回答,“你的心清静以后,无为无欲,气也就变成一股清气,宇宙之间那种清静、平和、和谐的能量,与我们生命本体的能量结合,互相吸引,从而使你心中的道体与宇宙的道体相印,发生共鸣共振,就天人合一了。”
李真果灵光一现,“当我的心回归到德性淳厚、宁静无念的本性,与道合一,必然就会出现于整个宇宙道德能量相应,就会激发成一股无穷无尽、无与伦比的能量,无为而无所不为,就可以像吕祖那样铲除天下不平事,行化度人。仙师,我这样理解对吗?”
无尘道长抚摸着白胡须,目光慈爱地看着他,微笑不语。
李真果当即向无尘道长跪拜,“谢仙师赐教!真果谨记仙师开导,遵道、学道、守道,一生济世度人!”
无尘道长满意地点头,“今天就到这儿,以后再传你吕祖的剑术。”
李真果惊喜万分,感激地又要跪拜。
“哎哟,年纪轻轻,怎么如此多俗套?快起身。”老道长笑道,摆摆手。
这时,山上云板敲响,清脆的声音传入山洞。
“快去诵经吃饭吧。”
李真果起身,向老道长告辞。
走出洞外,他看到天空还是那么蔚蓝,风还是那么清凉,但心情和进入山洞前截然不同了。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