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飞机晚点,从旧金山起飞就晚,一直晚到现在。到上海肯定快半夜了。她一阵心烦意乱,昨天晚上没睡好,和他大吵一架。开头只是为钱,后来就算起了老账……一直到她拿出最后杀手锏,说出了绝情的话,提出分手,他才不做声了。不做声但也没说软话,更别提像以往一样,只要她伤心落泪他就立即把她揽在怀里软语温存了……
她不免暗自心惊,自己说:碧姬你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吧!你已做好和他分手的准备了吗?你还想再尝骤然被弃的种种辛酸吗?平心而论,他对你不是已比别人好得多了吗?你不是从前,不是从前了……
其实这次,从她要求回国起就不顺,他先说没必要,又说他需要她,最后干脆说是最近没闲钱。
倒好像她是个讨小钱的叫花子似的。可她难道不是吗?说是,她当然是不肯承认的。但不是吗?她用的哪一分钱不是向他讨来的?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最后还是他为了息事宁人,也许是还没做好最后分手的打算,板着脸冷冷地向她道了歉,拿出了支票本,但数目是空前的少,也仅仅够她勉强来回。
于是她又闹着要他陪她去买东西:“难得回去一次嘛,总不能空着手。”实际上是她在百老汇看上了几套迷人的初夏时装,要是穿回去,哇!保证叫所有的时髦男女全都看直了眼。
可是他推三阻四地不肯去,直到她打叠起百般温柔、撒娇撒痴地用尽各种手段,他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勉强拿出了车钥匙。
也许真是最近周转不灵吧?十几套时装中他坚决只许她挑两套:“够了,你又去不了几天。”他说,“家里衣服一大堆,总不能每次回去都件件新套套新吧?你又不是——”他顿住了没说下去,她心里漫过一股柔情。毕竟他还给她留着脸面,没把话说穿说透。是的,她在美国社交圈子很小,没什么大场合,而回国就有大场面了吗?大场面诚然很多,但都不是为她的……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小气过,小气而且斩钉截铁。也许真是手头很紧?但是,也不能排除他把钱又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了……她的心一阵阵发冷,越冷外面就得越热。就这样,冷着热着,吵着好着,试探着挤压着……她又拿到了两张旅行支票,衣物装满了两只大皮箱。人长时间待在机舱里本就烦,再想起这种种不舒心的事就更加郁闷,一件伤心事勾起另一件,泪水渐渐就溢满了眼眶,一滴滴冷冷地落了下来。邻座的一个男人瞥了她一眼。还没等他有所表情,她先自悚然一惊:“不好!睫毛膏不是名牌,会脱色的……”一边恨恨地想着他最近给钱时的不痛快,一边忙忙地打开手提包掏面巾纸。那男人已殷勤地递过纸巾来了,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有,谢谢。”她一边用他递过来的纸巾急急地捂上了脸,一边快步向洗手间跑去。好在整个机舱的人都在七倒八歪地打瞌睡,没人注意她的窘态。待她从洗手间打整好出来,她又是那副颜面鲜丽、容光照人的女强人姿态了。
邻座的男人并没有睡,正就着座位上面的小灯看书。她也就着灯光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上下年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仍然头脸整洁,可见那一份教养。衣衫质地很好,做工考究,想必经济状况很好。心里一动,就对他嫣然一笑说:“真不好意思……从办公室直接登机,我实在……太疲倦了。”说着就递了一张名片过去。那人也报以微笑,略略欠身来接,一边也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名片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还没待细读,地名盐湖城就抢先映入眼帘。
碧姬忙忙地收住自己有意抛过去的那个含羞带笑的眼风。西方男子虽然大多容易被这种东方的武器征服,但盐湖城却不大一样。盐湖城聚居着大量的摩门教徒,民风质朴淳厚,又律己甚严,清规戒律较多。
啊,盐湖城,盐湖城……
……一个青年英俊的面孔倏地从她眼前闪过,一缕惆怅冉冉从心底升起。她想起了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一段情意缠绵的日子。那还是她刚刚出国不久,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他是她的同系同学。她从没见过这样碧蓝、清澄如天空的眸子;他从没见过这种脉脉含情如小鸟依人般的玲珑少女……两人一见钟情,没头没脑地坠入情网。寒假他带了她回家,他的父母对她彬彬有礼,仁慈怜爱,但仍然无法同意这桩异国婚姻,无法想象爱子娶一个异教女子。她不忍看那对淳朴老人终日凄凄惶惶的神色,也无法设想皈依摩门教的自己,于是在一个茫茫雪天只身飞回了纽约。
他虽立即追回了纽约,终因无法给她婚姻而分手。她那时还太年轻幼稚,还过分看重婚姻。
盐湖城的漫天飞雪似乎重又落满她的肩头,裹袭了她的全身,濡湿了她的睫毛,混合着她温热的泪缓缓滚下,碧姬不禁重又感到那身心冰凉瑟瑟作抖的寒冷。他的名字已随他的面容一起来到她的心里,依然是那样一双碧蓝的眸子,只是满孕着雨意,分明也是盈盈欲滴。他们都曾那样纯洁,而今他该早已娶妻生子,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幸福吗,还记得那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女孩吗?也许,她能开口问问这邻座的陌生人?盐湖城不大,他家又是有根有底的大户……
碧姬摇了摇头,就甩掉了所有这些记忆,结了疤的伤口也仍然是伤口。她曾因与他分手而痛不欲生,至今想起心里仍留着丝丝隐痛。但过去的毕竟早已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已和那时全然不同。自己那时曾是多么年轻啊!
邻座男子见她无话,轻轻寒暄了两句,也就重新低下头去看书。他说了些什么?碧姬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只机械地收起了他的名片。也许,也许哪天能用得着。
麦克风里轻柔地响起空姐先是英语后是中文的声音:“上海机场就要到了,地面温度是摄氏l度,有零星小雨……”哦,有零星小雨……会不会打湿自己的新装,弄坏自己的发型?随着舱中忙忙乱乱收拾行囊的男人和细细补妆的女子,碧姬又嫣然笑着请求邻座帮她取下头顶行李舱的衣包,忙着找雨衣、小伞……
于是,现在我们就又一次看见碧姬穿得漂漂亮亮的,高高地昂着头,风姿绰约地提着经理箱,高跟鞋敲得水泥地笃笃作响地穿过人群,在人们赞赏的、艳羡的甚至嫉妒的眼光中,目不斜视地,脚步匆匆地走出了机场大门……
机场门口大弟早就开着办事处的小车来接她了。
一见面还没叫姐姐就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哇!够帅!”弟弟像许多上海青年一样也说起了港味的国语,“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啦!二姐这一打扮怕不只年轻岁!”碧姬心里很受用,嘴里却道:“油嘴滑舌地,可不够绅士啊!”弟弟忙收腹挺胸,替她拉开车门,终究脱不了小家子气,伸手悄悄捻了一下她的外衣袖口道:“这套衣服,怕少不得美金?”
“勿耍洋盘,”碧姬轻轻打落弟弟的手,骄矜地一笑,“百老汇的时装,不上就不要想啦!”
“介巨?”弟弟咂了一下舌头,半晌才收回恋恋艳羡的目光,直到发动车子才淡淡问道:“姐夫咯次又没搭你一道回来?”
“他忙呀!”碧姬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又容光焕发地笑着说,“家里都好吧?”
“还好。”弟弟又问,“这次回来有什么具体业务吗?”
“倒也没有。不过是总裁让我检查一下办事处的工作。再看看有什么机会,计划一下,安排安排……”弟弟明白了,这次姐姐回来又是没什么要务的探亲了。“这次回来多待几天吧,姆妈好想你唷!” “那不可以。当然,如果洛杉矶那边没啥急事,总裁不催我回去的话……”于是,在晚上的家宴上,她一边从衣箱和皮包里掏出从减价商店里买来的各色小礼品,一一分发给爸爸妈妈、姐姐弟弟、亲戚朋友,一边乐陶陶地和大家祝酒碰杯。
“事业发达!”
“心想事成!”
“万事如意!”
“为什么这次又不带贝贝回来?岁多了,还没见过外婆哩!”席间,妈妈心满意足又不无遗憾地说。“下次,下次一定……”
“又是下次,又不是忙得不可开交……”
“啥人讲不忙……”碧姬还没来得及反驳,大弟已经抢上来说:“公司的事体,姆妈你又不晓得,忙是忙得来,也只有二姐才能这样临阵不乱,举重若轻……”
“那也谈不到……再说贝贝也还要上学哇。”
“现在不是放假了吗?”在大学当助教的弟媳妇说。“这你就不晓得啦,”碧姬重又笑吟吟地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假期里好玩的好做的事体多着呢!”
“什么时候也能到美国去看看就好了,”姐姐羡慕地望着她说。到底在农村待久了,姐姐至今还不习惯她已经洋化了的名字,仍叫着她的乳名说:“囡囡,你就不能给妹夫讲讲,什么时候也派我们去美国联系一次业务?”
“哇!大姐也要出洋了!可你一句英语也不懂哪能办呢?”小弟叫道,“我去给你当翻译。”
“你省省吧!”大弟说,“就你那两句洋泾浜?”
“反正有二姐在,讲不通时总有她呀!”一声囡囡叫得碧姬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她不想让他们出国吗?她能让他们出国吗?也只好笑,一举杯和他们干了一杯酒。“去实习实习嘛!”大弟又逼上来说,“开开眼界回来对拓展办事处业务也有好处嘛!”
“当然。”她只好说,“等公司业务再繁荣些……”
“二姐,”弟媳又甜甜地叫道,“也别忘了帮我申请去进修的事……”全家人、亲戚朋友的眼都殷切地望到她脸上来,大弟的眼光更是闪闪如炬。她一仰脖子又把一杯白酒倒进喉咙:“当然,当然!你们的事哪一件……都在我心里装着……”众人又是群星捧月地一阵欢呼。碧姬红扑扑的脸上酒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