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又来娇气了。”他生气地说,“哼,一会儿娇;一会儿娇。
这病,没个好。”皎皎妈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禁愣了:“我不去。我这儿病人这么多,要都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得随叫随到,这还有个章法吗?”皎皎妈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求求你了。小郭,小郭老师!求求你了!要怪,还得怪我这老太婆不懂事——”看着皎皎妈满脸羞惭之色,两三个月,人已憔悴了不少,这会儿又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如果这次皎皎的病真急转直下,对她可又比两年前更加沉重了。虽说是自作自受,毕竟可怜,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这么想着,心就软了,脸虽然还板着,脚下可就活动了。
等到她家一看,皎皎倒是没赖在床上,而是在琳琅满目的新房里,一张铺着绣花桌布的小餐桌边和百庚闹酒。“喝!你干吗不喝?既然活不成了,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你要不陪我喝,以后想陪都陪不着了。你会后悔的……”
“皎皎,你醉了。你可不能——再喝了。”百庚拦又拦不住,陪又不能陪,只狼狈地劝,“谁说活不成了……”
“你知道我活得多难,活得多累。这两年我走的路,怕都不止绕地球一圈了。可这病,这病,说复发还就复发,哈哈,还真就—复—发—啦,你说我可还有什么……活头儿……”说着一仰脖,又要往嘴里灌酒。
“皎皎,你疯了!”妈妈一步抢上去,攥住她的手腕。“谁说没活头了,你看看,这是谁来了?”皎皎回眸见是郭冠站在面前,一时羞得脸红紫红紫的,见郭冠脸拉得那么长,就越发抬不起头,觉得自己也实在不争气,他一定再也看不起自己了,索性破罐破摔,大哭起来道:
“这回是谁来也没用,我是实实在在地——不要活了……”她这么一哭闹,百庚也就随着哭了起来。郭冠原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从小严格的运动员训练使他轻易不会失控,可他从没见到皎皎这种样子,不禁怒火中烧,转身就走道:“既然你真不要活了,那可就谁也救不了你了。”百庚忙扑上来说:“小郭老师,你救救她,救救她吧……都是我不好,我不好……”郭冠更见不得男人哭,一闪身喝道:“你算了,一个大男人家,哭哭啼啼地什么样子!”妈妈也忙扑上来,双手拉着他,恨不能给他跪下,嘴里絮絮叨叨地叫道:“小郭,小郭,救救她,救救她……你就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再救她一救吧……”皎皎想是早支撑不住了,跌坐在桌边,只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伏在餐桌上索索地抖,想必是在哀哀地哭。知道她现在又羞又悔,唉,杀人不过头点地,小郭只得又退了回来,长叹了一声,说:
“也不是我说你们,都还是有知识的人哪!”他环指了一下屋子里的摆设,“人和这堆乱七八糟,到底什么重要?我是个粗人,说话可能不中听,皎皎到了这一步,大家都有责任。可路,还是得自己走。皎皎,你也不用哭,我还是那句话:想活,就得自己拼搏!靠别人没有用,就得靠自己。明天一早上公园,从头练起……我还教你。要是实在不想活呢,那——谁也拦不住。”说罢,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走了。
十一
天还没亮,皎皎已经来到了公园。又是秋天了,枯黄的树叶一片片在空中飘荡,被瑟瑟的金风吹得似翩翩起舞,又似无奈地飘零,旋转……最后凄凉地落下。
皎皎踩着遍地的落叶沙沙作响,声音原不大,但在静悄悄的黎明,就出奇的响。惊得树上的宿鸟扑棱棱飞起,飞起又落下。天还没亮呢,这人发的什么疯?
皎皎从这次恢复练功以来,这几个月真像发了疯:发了疯似的吃饭,发了疯似的练功。饭一天吃五顿,功一天又恢复了个小时。而且,发了疯似的不理人。对妈妈,说的只是吃药、饮食、营养,极简单的家常话;对百庚,再也不提结婚;对郭冠呢,则是根本不说话。她每天默默地来,郭冠默默地教。其实,基本功法她都会,也不过是给她更改些功法搭配,再查查功。轻车熟路,倒也用不着说话。她吸吸呼、吸吸呼地快步前行,透着一股子狠劲儿,却又脚步轻盈:本来嘛,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发低烧,有新阴影吗?腿、股都不痛……郭冠先还和她搭讪着说话,见她老是淡淡地,也就不说了。有时见面点点头,有时连头都不点。郭冠以为她还为那天的事生气,想想自己也没什么不对,也许简单粗暴了一点,但那不是为了你好吗?既然不懂事不领情,也只得由你去了。随便!他哪里知道,皎皎的思想感情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病情复发,结婚自然就摆不到议事日程了。对此,皎皎妈妈是忧心忡忡,唯恐要吹,但又不好催;百庚的父母呢,却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从皎皎被确诊为胰腺癌之后,他们就开始对这个婚姻持反对态度了。作为一位有名的外科大夫,百庚的爸爸从来认为无法手术的癌症患者必死无疑。偶然的缓解只如同法律上的“假释”,是随时可以“重捕”,新账老账一起算的。因此,这样的人已结婚的一定要严禁性生活;没结婚的则根本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这样的人,结婚会加速本人的死亡,对别人呢,也是不负责任和不道德的。百庚是独子,百庚妈妈的考虑自然更深了一层:弄回一个沉重的大包袱背着,一个精美的花瓶供着,不能上班,不能持家,不能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不能成夫妻,又不能生孩子……这样的婚姻还能叫婚姻吗?还有幸福可言吗?可儿子就是不听。因为他们约在病先,也不能硬逼着毁约,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百庚出国上。海外天地广阔、观念新潮,又是花花世界,两年的时间足够一个青年男子变化的了。没想到百庚出国本来就心有内疚,加上在异国他乡的故土之思,更加重了这份感情的内聚力,两人朝思暮想、鱼雁传情,反而更加缠绵……
皎皎一天好过一天,父母的心思也只好按下不表,没想到的是,回国之后,两人反倒有些磕磕碰碰,这次皎皎旧病复发,自然就又令他们燃起了希望……
按常理说,皎皎和百庚之间的感情可谓经过了重大考验的,怎么回国之后倒比以前生分了呢?
其实,这也不奇怪。人的感情原是复杂的。
两地相思,自然是幻想瑰丽,回国之后,现实生活繁复琐细而又十分具体。久别重逢的激情过后,又是操办婚礼的大工程。百庚本来就不大会处理日常事物,这两年国内风气大变他已很不适应,偏偏皎皎是个病秧子,万事自然要他多操持,已是劳累不堪,父母还在一边吹毛求疵,就更加重了他的烦躁情绪。皎皎苦斗两年大病初愈,自觉有功,在久别的爱人面前更是娇上加娇,知道了未来的公婆仍不愿接受她,更是怨愤交加,言辞举止之间就时有流露,小则撒娇使气,大则争吵哭闹……百庚夹在中间,两头受气,难免心境也有点悲凉。
但毕竟这些还是枝节,是潜流,只是时有萌发和涌动而已。到皎皎病一复发,矛盾立即深化,迫使双方都冷静沉思起来。
百庚是个君子,现在他又处在绝对优势,自是对皎皎百般怜惜体贴,决不会作出毁约之举。皎皎就不同了,确诊之后,绝望中唯一支撑她的就是这份爱情。如果当时失去这份爱情她即使不会含恨死去也会抱憾终身。此刻,当婚姻即将作为这段深情的形式确认之际,她却不能不考虑它的实际内容。百庚回国后,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两年深造,百庚更加洒脱,处处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事业有成的自信。他在事业上再攀高峰,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和巩固的后方。自己呢?两者都不可能了。没病之前,料理生活就非己之长,优势是业务上能和他并驾齐驱。现在呢?却拉大了距离,几次和百庚谈到他现在的业务时,自己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但不能立即投入,甚至还得百庚再三解释才能进入状态。和原来的同事,他现在的朋友相处时,自觉不自觉地总有低人一头,自惭形秽的心态……
她也曾下决心婚后苦读……然而,病竟复发了。她为此曾多么痛苦地哭泣过。百庚也十分怜惜地向她道歉、责备自己……她注意到此后百庚再也不曾和她谈起业务方面的事,也很少再约她和朋友们一起聚会。那么,她究竟能成为他什么样的伴侣,什么样的妻子呢?也许。他的父母是对的。于是,她绝口不再提婚姻,她又一次想到死,甚至借酒浇愁……百庚不要她死,怕她喝酒,他仍是爱她的。可他能爱她多久?她现在还有什么可爱?一个人能永世不变地爱一个包袱,一个累赘,一个形式上的妻子吗?也许有人,也许百庚也能。也许有人乐于接受爱人的这种牺牲并深以为幸,但她皎皎不行。她是爱百庚的,全身心地爱,因此她要求的回报必然也是全身心的。那么,在不能全身心地给予时,仍要求全身心地回报。这公平吗?是谁说过的呢?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公平?首先,老天对她皎皎就很不公平。可是,把对自己的不公平转嫁到自己所爱的人身上,就会减轻自己的那份不公平吗?理智是清楚的,但感情上是混乱的。 ……其实痛苦万分,难以割舍的岂止她一个人,百庚也许比她更沉重。这样,到百庚也不再提结婚,不再提业务,而只是小心翼翼地关心照顾她的身体时,她明白下决心的时间到了。
这决心只能由她来下。因为她比百庚更清楚地体味到她早已从正常生活的轨道上被摔了出来。这两年,她和百庚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人是无法回避事实的,再痛苦也得面对,也得决断。再不能割舍也得割舍。捆在一起,最后只能两败俱伤,不如现在分手,留下最美好的情谊。长痛不如短痛。于是,经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经过多少眼泪,多少矛盾,多少痛苦的思量与试探,多少希望与绝望的交锋,终于迈出了这决定性的一步,先是对妈妈说清楚,然后正式和百庚提出分手。妈妈哭了。百庚也哭了。然而她没有退却,虽然心里时时动摇时时后悔。但行动上寸步不让。两年多的时间,自身的经历,周围病友的故事……统统都让她看清了这个事实: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轻装前进,目标单纯。时间已不允许她分心旁骛,她只有全力以赴,集中每一根神经,调动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去角力、去拼搏!因为她面对的不是一般敌人,而是——凶恶的死神。
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和谁都不说话,永远保持淡淡的距离的缘故。然而,百庚不同意。不是不明白,而是心不允许。事情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
十二
今年冬天来得早,刚一数九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北风朔朔,公园里早就断了游人,但练功的人依然不减。当然,天换了季,人换了茬。有的死去了;有的痊愈了;有那娇嫩的,软弱的,被溺爱的主儿,宁可在暖和的屋里守着火炉等死,也不愿在这刺骨的寒风里受这份活罪了。但是,顽强求生的毕竟是大多数,因此,从全国四面八方万里求医的仍络绎不绝。
雪打松树的簌簌声,脚踩雪地的沙沙声,混合着一片吸吸呼、吸吸呼的呼吸声,构成了这雪地黎明最美的音乐:宁静、安详、大无畏,演奏着生命的华彩乐章……
郭冠在行列前头给许多初学者做示范,他的心舒展而欢愉;他的动作准确又优美。他最近又教会了一大批病员,好几个人又已挣脱了死神的利爪。他不但带领着他们行功,而且他的健康存活就鼓舞着他们求生的意志……生存,是多么的不容易!然而活着,能为人们做事,能对社会有益,又是多么的幸福啊!
他进入了练功教功的最佳状态:全身微微发热,神清气爽,心地平和,与大自然已浑然一体,万物皆备于我,又神越万物之外。收了功,他耐心地解答了病人们的提问又送走了他们之后,就背起背包,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忽然,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他。他抬头一看,不觉怔住了。是的,这是皎皎,然而又不像皎皎。只见她穿了一件大红的风雪衣,头上戴着一顶小红帽,眼睛亮晶晶地,脸颊和嘴唇都红艳艳的。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这一段时间,皎皎的功法已经很纯熟,身体状况也大大好转。她常常独自到郊外山林旷野中练功,很少来公园了。“是你!吓了我一跳。”半晌,他说。她只默默地注视他,一言不发。“怎么?好利索了吧?”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仍然不说话。“打扮得这么漂亮,”他只好往下说,“这是上哪儿去呀?”
“找你。”她说。“找我?不是病好了吗?”
“病好了就不许找你了?”
“哦,原来是找我来吵架的,还记着那一箭之仇哪!”
“错了。是来报那一箭之恩的。”她这才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小小的纸片,“请你看电影,去不去?”他和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交往,郭冠不知是去好,还是不去好,顿了顿说:
“这可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了。倒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就为天上有时候是会掉馅饼的呀。”这个女孩,真是奇怪:一会儿软,一会儿硬;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朦胧,一会儿骄横;这会儿呢,却又活泼又俏皮,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了想,就问:“百庚呢?他不去?”
“不去。”
“为什么?”这回轮到皎皎打顿了。停了半晌,她说:“这片子是说癌症病人的事。”那么说,是他们单独去了?他四下看看,虽然没人,还是打不定主意去冒这个险。忽然明白,她是有意等人都散尽了才叫他的,越发觉得这事儿蹊跷。
刚想找个托词拒绝,皎皎那边已经开了口:“别说你有事。有事也得去。”她从来没这样对他下过命令,那样子又专断又撒娇,他的心不觉一动,说:“就咱们俩去?”
“不就是看个电影吗?看你前怕狼后怕虎的劲儿,倒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她撇撇嘴,“你就说敢不敢去吧?”
“这有什么不敢的。走!”到了电影院,郭冠半天仍心神不定,开演了,原来是美国故事片《爱情故事》。故事情节很单纯,一个有钱的大学生爱上了一个身患绝症的姑娘,父亲不同意,但他死不回头,他们过了一段贫穷但快乐,又哀婉缠绵的日子,然后,她死了……
郭冠一边看一边寻思为什么皎皎要约他出来看这部片子?百庚又为什么不来?越寻思越觉得这里边有事儿。也许他们吵架了?也许他们婚后不和睦?他们到底结婚了没有?结了多久了……
皎皎是一边看一边哭,从电影院出来两眼还红红的,半天没说话。郭冠想:俩人这样在马路上晃,叫人看见像什么话?就靠着路边一棵树站住了说:“谢谢你请我看电影。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咦?”皎皎嚷着,“就这么走?也不谈谈观后感?”
“你先启发启发。”
“人家都看第三遍了,请你来就是要听你的嘛!”郭冠无奈,只好敷衍道:“我可没有艺术细胞,反正我看挺感动人的。
唉,可惜美国没气功,要不她也能试试……”
“就这——”皎皎失望地说。 “哦,还有 …… ”郭冠挠着头说, “那男主角挺忠的,挺像你们百庚……”
“可是我不想死。”
“什么意思?”
“你替他们设想一下,如果那女孩没死,他们真结了婚,会幸福吗?”
“怎么会不幸福呢?”
“我看不会。”
“来了,”郭冠想,“大概是两人吵架了。”可她不提,他自然也不好提,就试探地看着她说:“除非他们……不懂生命的艰难,没事儿找事儿……”
“才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呢,是事儿明摆着……你也不问问,我结婚了没有?”
“那不明摆着。”
“要是我告诉你,没结呢?”
“没结?为什么?”
“咱们找个地方坐坐,行不?”郭冠刚一犹豫,皎皎马上说:“你要不帮我分忧,我的病——怕又该复发了。”郭冠还能拒绝吗?在路边一家馄饨店坐下,要了两碗馄饨,皎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这几个月自己所思所想从头给郭冠说了一遍。郭冠觉得不是没有道理,但人家这么多年的关系了,只有劝合的没有劝散的,于是说:“可你们和他们不一样。国情不同,基础不同……你现在又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