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启程,日落时分方才到了小和尚落发的寺庙山脚。
但见那悬崖绝壁之侧郁郁葱葱,夕阳之下,偶尔见一灰黄檐角突出,转个弯又不见了。隐约婷婷袅袅烟气自那葱黛之上蔓延远去,偶尔闻一声归巢倦鸟低鸣,竟颇有些神仙境地之感。
小和尚抬眼看了看隐藏在林木之中的寺庙笑道:“这就是我落发的寺庙天柱寺啦,我们快点走吧,你别看着近,望山跑死马,还要走半个时辰才能进山门呐。”掂了掂有点下滑的药篓,小和尚掩不住喜色的拽一把有些失神的我踏上了青石板铺就的山道。灰色石板上长了斑驳的苔藓,一路朝着远方高处林木茂密处延伸终于看不见,我有些雀跃。
天柱寺名字听着倒是大气,原想着总该是一处大去处,倒是一时将它和眼前这破旧院房想不到一处去。两进的院子极小,背靠山壁显得更是渺微。门庭破落,若不是这一段时间收容了些得了时疫之人有了脚印,怕是杂草丛生也不奇怪了。木质院门掉了半扇支在门额下,另一扇推一下吱呀作响。那门额上‘天柱寺’三字倒是少见的平整,木质仿佛是酸梨木,经年风吹日晒竟也未曾缺损变形,只是蒙了尘,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踏进小院便从院子里连着的四间耳房打开的门窗中看见屋里或坐或躺的人,看气色想来便是留在此处治病的人了。
小和尚对一位出来取东西的老人道一声佛号,便见一位须眉皆白身着陈旧黄色僧袍的老者自里院深处出来,相貌清矍双目精奇,瞧着倒有些仙风道骨之气,只那一身僧袍却着实破旧了些。见到小和尚松了一口气道:“灵智,怎的今次耽搁了一日时间,平安与否?”
听老和尚说话我有些汗颜,相处两日与这灵智小和尚竟未曾互相通报名讳,此时才知道这小和尚的法号。
“师傅放心,徒儿无事,只是采集草药多花了些时间。”
老和尚放心这才注意到灵智小和尚身边衣着破旧的我,上下一通不动声色的打量,我由得他瞧,也大方的看着他。倒是老和尚接触到我毫不掩饰的目光微微一怔笑了起来,眉眼唇畔都带着温和,忽而虔诚的道一声佛号,“贫僧明镜,小施主有礼。”
明镜禅师眉眼间精光闪闪,我心下一动,这大师,不简单。当下便也不怕这明镜禅师觉着我不像个普通孩子,似模似样的作揖道:“大师,小子青衣这厢有礼。”
明镜禅师慈和一笑,灵智小和尚瞧着笑着禀告,“师傅,青衣可会瞧病啦,我见他一帖药就治好了小妹妹,可神啦,我药篓里有好多药材都是青衣帮我找到的。他还会改方子,把我们的药方改了,就能治好这些人啦。”
小和尚年岁不大,大约对此道似懂非懂,说起话来也是激动囫囵,明镜禅师只微笑着耐心听着,末了见小和尚一脸崇拜双眼晶亮的看着我只伸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倒是听了这话看我的眼神越加深邃。我私以为这明镜禅师必定是不凡的,我原本有心留下便也任由明镜打量。
半晌,明镜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脸上慈和的笑颇有些高深莫测,牵住我左手的食指中指探向我的脉门,继而满面惊喜,道一声佛号笑道:“青衣小施主小小年纪竟是不凡,方才听小徒灵智之言,小施主竟是懂得岐黄之术,实在难得。老衲方才探你脉门,小施主神色不动稳重非常,实是令人心生佩服。更难得小施主骨骼精奇脉络广博,竟是天下少有的好根骨,若是得名师教养潜心习武修炼,必定不可限量。”
闻言我有些惊讶,能让大师说出这般话来定是不凡了,只那稳重非常一说却是有些夸大令我赧然了。一来我本不确定他方才的动作是否真是探查我的脉门,二来我虽说也知道这脉门之于武林人士实在是性命之门,可我毕竟是外来之魂,对那只在故事中出现的高来高去的武林人士着实没有什么概念,倒也未当做一回事。心中汗颜,自己的无知竟让大师以为沉稳若水也未曾点破,倒是我竟是难得的习武之才让我有些惊喜。
明镜看着我的眼神炯炯发亮,我立时心中一动,这禅师神态红润仙风道骨,能毫厘探脉一举道出我资质,想必是不凡。原本便想着要在这寺中求一着落,如今看他仿佛是喜欢我的,且他言谈不凡,何不一举拜个师傅留下,必定错不了。
我这边思绪百转,那明镜也是眼露殷切,倒是灵智小和尚一脸惊讶崇拜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看,叫人有些赧然,笑道:“承蒙大师夸奖,青衣愧不敢当。”继而躬身一拜道:“小子年幼成孤,原本便想着随灵智小师傅上山能求得一遮头之处。小子无状年轻做不得什么,但好歹对这药草病理识得一二,但求师傅收留,青衣在这寺中能得一安身之处。”说罢又是一拜,脊背笔直硬朗。
我说得诚恳,毫无隐瞒自己原本的用意,我相信明镜禅师会喜欢礼貌真诚不卑不亢的孩子。
明镜禅师道一声佛号双手将我搀了起来,双手抬握双臂,我只觉隔着衣服的一双手干燥有力,被握住之处竟一股暖流缓缓流淌让人煞是舒服。当下一愣,难道这竟就是那内力?抬头看着明镜,便见他悄然一笑眨眨眼,倒仿佛又年轻了几岁,不由感念一笑,打蛇上棍拱手拜道:“徒儿青衣多谢师傅收留。”
明镜却是抚着胡子大笑三声,“好,好,好。”中气十足朗朗铿锵,惊飞了远山雀鸟。这般大笑仿佛更是年轻了许多。我原以为深山古刹的和尚总是神秘兮兮说话转弯抹角,说实话,仙风道骨是一回事,我却私心并不愿意接触,那太累。原以为那灵智小和尚的活泼可爱是年纪小的缘故,如今想来,怕是和这么一位时而高深莫测时而欢脱潇洒的师傅脱不了干系。当下更是喜欢,不自觉朝明镜走近了些许。
灵智小和尚此时方才回神,兴奋的蹦跳起来,“这么说我有师弟了,我终于有师弟了。师弟师弟,我有师弟了。”围着我不停的打转,拉拉我手又小心翼翼的放下,一张滚圆的小脸尽是兴奋。被明镜禅师一拍脑门才稍稍消停了下来。
“天也晚了,青衣今日也累了,先歇一歇,明日便随为师斟酌一番用药罢。”摆摆手令灵智带我去歇息,我摇头道:“师傅,徒儿不累,这些疲乏如何能与这院中受病痛折磨的人相比。我们这就制药罢。”
明镜忽而揽着我小小的身子叹息一声,“你这孩子倒是心慈,真是好孩子。也罢,我三人这便开始罢。青衣既能一帖药治好小姑娘,又懂得这修改药方,我自是放心的,便由你看一看院中人病症开方罢。”
我倒是对明镜的信任有些诧异,毕竟我只是一个九岁孩童,抬眼想从明镜眼中看出些什么,却只看进一潭平静无波的静水,忽而释然了,也不藏私,仔仔细细将十数病人逐个搭脉问诊后开了药方。所幸原本便从灵智口中已然知晓这些人大致情形,需要何种药材俱是齐备,如今开方熬药倒是不麻烦,我们三人加上几名病情轻微的农人便能周转。
半月之后,那十数人俱是康复,各自千恩万谢的离去了,天柱寺恢复了清净,虽依然门庭破落,却竟有了几分深山古刹的悠远宁静。细细闻下来仿佛还能闻见这一月有余从未断绝的药草香气。
如今闲下来,灵智小和尚终于想起来他的师弟还没有剃度,没有法号,实在不像个小和尚,实在不像他的师弟。于是在饭桌上郑重其事的看着我说,“师弟,你还没有剃度没有法号,还没有行拜师礼,快点告诉师傅让师傅收你做我的师弟吧。”当然,饭桌上有三个人,我们师徒三人总是一起吃饭,如果他不傻的话,那这话就是说给师傅听的,但以我半月有余以来对这小师兄的观察与了解,他这话明显是对我说的。
我除了扯着嘴笑还能作何表情才能表达我心中的赧然。抬眼看师傅,便见他忽而摇头一笑,看我半晌却是低叹一声,“青衣虽极有慧根,却终究此生六根不净,终究不是佛门之人。我收了青衣,青衣便是我的徒儿,但这梯度出家却是免了。既非出家之人,法号自然是不需要的,青衣就是青衣。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只盼青衣永远都能轻松自在,悠然平安。”
我在天柱寺留了下来,称呼明镜为师傅,叫灵智做师兄,但我不是佛门弟子,只是明镜禅师的徒儿,灵智小和尚的师弟。这话仿佛矛盾让人不解,但我们三人却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