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得先生出国受奖,为国争光,为中国的作家们争光,此意义非同小可,小城十几万人齐齐地去了机场。
机场上,航班前两小时便挤满了送行的人群。一个充气的楼房般大的“梦”字飘浮在空中,几架********带着摄像机在空中运行。地面上,几台摄像机固定了机位,摄像师们忙着调试器械。负责挥动鲜花的少年们开始彩排,统一制服,男孩子黑色燕尾服,女孩子黑色连衣裙、白裤子。一千名少年跳跃,一千把鲜花挥动,如风中花海,那叫一个壮观。
小城电视台的那位节目主持人大家都认识,起码是在电视上见过。他以方言著称,当年是从本市方言大赛中脱颖而出加盟电视台,如今已是本市的首席主持。“现场的各位观众,电视机前的朋友们,在这2100年的春天里,梦之城电视台在机场向你现场直播。”随后便是英语重述,随后又是汉语……
主持人一声高喊:“全体肃静——”现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三台摄像机一齐转向,把镜头对准了那几辆缓缓驰来的轿车,如同便携式导弹对准了目标。
轿车们稳稳地停下。现场指挥员一扬手,千名少年一齐跳跃,齐呼:“白日做梦!白日做梦!”现场指挥的手随即又放下了,少年们立马停止了欢呼。轿车上来的不是作家梦中得,而是市长。
市长,梦之城的市长,咱们来认识一下。他是当地人,姓名是“李笑天”,是父母给取的,其用意未知。李笑天成名很早,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十来岁。那年全国举办了一场《我的理想演讲会》,李笑天从海选一路冲击,复选、总选、总决赛。总决赛中,32分之一、16分之一……顺利进入前10。进入前10名的孩子一个个理想远大,有的理想是当医生、当人的奉命平均150岁,有的要去太空寻找太阳系第十大行星、搬家定居,有的要往地下钻一个洞、将西半球划入半小时交通圈。然而,李笑天的讲演是《我要当总统》,一举夺魁并名扬天下。现在,他没有当上总统,只当了梦之城的市长。
主持人高喊:“请李笑天市长讲话——”
市长的讲话带有特定的语调,这语调被戏称为官方语调,通俗地说就是“气宇轩昂”。这气宇轩昂的语调人们早已经听多了听烦了听厌了,但这次人们听不烦听不厌,而且深受鼓舞。他说:“梦中得先生荣获世界大奖,这得益于他背后那位默默无闻的女人。换言之,只有成立家庭才能成为名人。”只这一句话,就把现场搅得沸腾了,沸腾得一塌糊涂,青年男子们齐呼“我要结婚”“我要结婚”。
李笑天市长说完了上级交办的话语后,开始说自己的,“我们梦之城,在全体市民的共同努力下,被国家发展委员会列入全国百强市名单,在此,我借这个机会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梦中得先生名扬世界,给我市带来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发展机遇。他不仅带动我市的文学创作,也将带动我市的经济创收。”他讲到具体,“我们要在小城中建造百米高的梦中得塑像,这将成为我市的地理坐标,如同法国的凯旋门,如同英国的埃菲尔铁塔,如同自由女神像,如同BJ的天安门。”
又有车辆驰来。当三台摄像机又一次如便携式导弹一般瞄准车辆时,梦中得先生仍然没有出现。看来,主要人物出场必须得罗嗦一番,要不就显得不隆重。这次从车上下来的是那位大人物——甄陶范。众人虽然不认识他,却立马感觉出是个高级别——本市人民敬仰的李笑天市长见了他,立马就不再气宇轩昂了。而甄桃范开始了气宇轩昂,上来就是诗词,“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梦中写作谁开创,奇葩异果在民间!”然后他便不失时机地强调那“只有成立家庭才能成为名人”。此言一出,那成千上万名青年又是一阵口号,“我要结婚”“我要结婚”。
高音喇叭突然高喊:“卡车不能进入现场!卡车不能进入现场!”
众人望去,望见了极不谐调的场景,只见一辆卡车驶上了红地毯。
保安人员急忙围上去堵截,却了现梦中得先生坐在副驾上。
梦中得终于来了,那如同便携式导弹的三台摄像机终于瞄准了真正的目标——卡车。
市长上前打开车门之时,主持人的声音拔高八度:“古老的小城,将要破天荒地出现一位世界级文化名人!梦中得先生六十年如一日,白日做梦,终于梦想成真。今天,老先生将要从这里启程,走向遥远的、高贵的、全世界作家终生向往的‘白日做梦文学奖’受奖仪式的红地毯!……”
少年们挥动手中的鲜花,高呼着“白日做梦!白日做梦!……”
青年男子们则高呼“我要结婚!我要结婚!……”
少年和青年的呼叫声连在一起,就成了“我要结婚,白日做梦。”
梦中得和夫人下车。他那一袭绿色燕尾服加上那一头白发让人联想到草原上夏日的雪山,他那半睡不醒的状态也极象是大智若愚,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浑然一体,真个是大家气象。然而,美中不足,卡车的货厢里带来了一张一百多年以前民间通用的木板床,四条腿支着床面,简易得不能再简易了,基本上算得上是床族中的原始祖先。市长上前质疑,“这物件太不上档次,若是带他出国,我们的国家形象……”市长说完回头朝向甄陶范,意思是让他定夺。甄陶范叹息作答:“六十年来,他一直在这张床上白日做梦,这张床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梦中得愣愣的环视,讷讷地说:“我这不是做梦吧?”他仰望天空,天空艳阳高照。他环视周围,周围人山人海。他朝夫人发出疑问:“这是在梦中?”夫人不容置疑地回答:“不是做梦。”并提示:“不信,你掐一下脸。”好个梦中得,伸手就掐夫人的脸,还问:“疼不疼?”夫人答:“疼!可是,你应该掐自己的脸啊。”
众人忍俊不禁,忍了两秒时间便一起喷笑。夫人也觉不场面,抱歉道:“你看,一个书呆子。”市长急忙解围说:“大智若愚!名人都这样,大智若愚。”
主持人为免这呆子出丑,便转而采访夫人,说:“你家先生为了给读者奉献出更多更好的精神食粮,白天黑夜地做梦,六十年如一日,此中的辛苦只有夫人你自己知!”夫人先是叹息,过后便泪如雨下,“为了配合他白日做梦,六十年没有同床,因而两人没有生育子女。”
众人顿时一片沉寂,其间有人哭泣抹泪。悲情笼罩了整个机场,欢送变成了悲送。
那些高呼“我要结婚”的男人们清醒过来,朝梦中得发问:“若结婚以后生了孩子,还能否成为作家?”
这一问,十分尖锐,却又不容回避。甄陶范上前示意梦中得回答,“先生,说出你的心里话吧。”梦中得看了一眼这位大人物,确定地回答这一问,“假若我生了孩子,我的作品将更加优秀!”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机场。由于油气能源已经枯竭,人类早已经发明了飞机的替代产品并广泛应用于交通。这种替代品比飞机更节约能源,高效且高速。这种交通工具叫做“发射机”,不走空中而走海底。其原理并不复杂,这正是它的高明之处——发射机的运行如同火炮发射炮弹,轨道便是炮管,机仓便是炮弹。它与火炮不同的是,发射机的炮弹从来不离开炮管。机仓的运行速度三部音速,整个地球的任何地点都在一小时交通圈内。小城的境外交通流量不大,仅有一来一去两条发射管道承担着太平洋对岸的客运。此时,去的管道不断地有子弹型机仓进入,来的管道不断地有机仓出来。
梦中得和他那张简易的木板床及其一行人等进入了发射机仓,机仓许许进入发射管道。一声令下,操作人员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机仓屁股上的引信,呲溜一声机仓不见了。
夫人盯着那机仓消失的地方,万分感慨,低声自语:“虽然六十年不曾同床,却也从来没有分开。如今他一去十天,我很是担心。”夫人话音渐低,抽溜一下倒在地上。
主持人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夫人,不由得触景生情,朗诵了两句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一个倒在陆地、另一个却冲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