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拎着装满刚烧好的开水的茶壶走过来,把茶壶和顺手一起拿来的碗放在石桌上,然后继续坐在一边绣花,只是那些明显比一般绣花针大了很多的针让叶欢清晰的想起那些逃亡的日子里在这些绣花针下冒出的朵朵血花。叶欢呆了呆神,跟秋萍示意一下,拎着茶壶端着碗向自己房里走去。
把茶壶和碗放下,叶欢坐在桌前没有翻开自己取下的那些书,在屋里缓缓转身打量四下。屋子不大,典型的南北朝延续至隋唐建筑风格,这点倒是和历史变化不大,当年四处游历探险时,曾经专门去梁思成和林徽因所发现硕果仅存的唐代建筑佛光寺和南禅寺看过,还拍了不少照片,印象很是深刻。这是正房,坐北朝南,至顶约有三四米高,算是比较高大了,就是前后窄一些。地上铺的木地板保养的倒还好,靠北墙是一排高大的书架,足有数百本,在这个时代足以说藏书甚丰了,靠南墙是叶欢的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等物,桌前是个蒲团,蒲团下铺了张席子,往里走就是叶欢躺了几天的那张床,旁边有两个柜子,应是放置李秋衣服杂物所用,然后柜子一侧的杂物架上放了把琵琶,下面有一些工具和金属制品,看来就是做锁的家伙式儿了。
看来就是这把琵琶了,秋萍说它是一把锁,里面就藏着秋意晚留给李秋的重要的话。
叶欢趁着屋外斜斜的光线,微微举起那把红色的琵琶,静静的呆了许久。回头看看院子,秋萍已经出去了,应该是去送那些绣品了,毕竟现在两人的生活来源主要就是靠这些。秋萍早已习惯李秋自己在房间独自发呆,以前的李秋自闭倾向实在是太明显。
叶欢平静了一下呼吸,然后用手在琵琶上逐一摸过,在山口处轻压,然后转动弦轴。一套二,二套三,三压四,然后再松开山口处那里的一个机括,拔出最下方的弦轴,插进背后一个孔洞,感觉到灵魂深处似乎被水流拂过,一刹那叶欢感觉和手中的这把琵琶连在了一起,琵琶轻轻的发出一声啪的声音,背板分开了。
这个动作在李秋的记忆里很熟悉,这段时间来何老实给李秋讲过了很多不同的锁,锁不仅仅可以是普通的锁形,可以做成奔马,飞雀,亦可做成乐器。开锁的方式,常见的套路,比如讲过和这把琵琶结构极像的一把胡琴锁的结构。
分开琵琶面板,叶欢终于知道秋萍为什么说这是一把莫名其妙的锁了,还说自己没有打开的希望。里面还有一把锁,一把材质很奇怪的锁。这把锁和琵琶浑然一体,发着幽幽的灰色的光。这是一把足以让所有锁匠机关大师崩溃的锁,是连环锁中最难的多字密码锁。
前世的前世辞去董事长职务之后,沉迷探险的叶欢有钱有时间,就曾经去了很多传说中的藏宝地探险寻宝,不为收获只为行动,却也很是收获了一些古物,和那些文物贩子古玩藏家什么摸金世家没少打交道。一来二去的自来相信专心之道的叶欢也就成了某些人眼里的文物专家,甚至参加过某电视台办的一个文物收藏栏目,当了几期嘉宾,听那些所谓的各色专家在那里信口雌黄,也算是一个有趣的经历。期间就见识过,见过一个收藏家收藏的古锁,就见过所谓的古代密码锁。一般都是一句话,字数有限,组合很简单,主要是对那些不识字的贼偷有用,对于现代人来说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而已。
可这把锁却有二十四个排位。每位都是从零到九共十个数字。这个组合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足以让任何大师发狂。
叶欢静静的看着面前得这具特殊的锁,第一位之前好像有个字。叶欢调整下光线,铜质的字发出反光,叶欢终于看清楚是什么字-------“杭”。叶欢的脑子几乎一下要炸开,杭,后面二十四位数字。这个组合叶欢再熟悉不过。
前世叶欢的父亲是川人,母亲是粤人,支援祖国三线建设来到了西北山区那座开始只有四位数字编号的重型特殊钢材钢铁厂,在这里为祖国的军工事业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一生的美好时光。家里面,叶欢说普通话,母亲偶尔说粤语,父亲时不时骂几句格老子,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家里只能听到普通话的声音。钢厂的居民和孩子们与本地人几乎没有交流,说着普通话的钢厂人与说着土话的当地人似乎活在两个世界里。七八十年代厂里效益好福利好时,钢厂是当地人最羡慕嫉妒恨的地方。说着普通话,穿着打扮在当地人眼里几乎和遥远的大城市一样的钢厂孩子们是一个封闭的圈子,从不和当地的孩子玩,偶尔在外面集团遇到,打群架是最正常的交流方式,这个时候哪怕平时再不对付的钢厂子弟们都异常团结,如果哪个钢厂孩子吃了亏,下次一定要揣着三棱刮刀和钢管找回来,没有家乡的钢厂孩子们如同那些海外的游子们一样总是有着强烈的漂泊感,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是敏感。
在叶欢初二那一年终于出了人命,几个钢厂孩子被十几个本地孩子围住后,钢厂孩子掏出腰里自己找厂里大哥们用小车床车的军刺捅了上去,结果三死四重伤,这个案子当时轰动一时,这事也成了叶欢母亲坚决要求李欢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厂区的最重要原因。叶欢上大学后就很羡慕那些有着一口自己专属方言的同学们,也就总是模仿者父亲的口音和那些川省的同学摆龙门阵,学着母亲的口音和来自珠江畔的同学聊羊城的早茶竹升面,自己母亲最魂牵梦系的一个小食。说起家乡叶欢几乎不提自己长大的那座钢城,只是会说自己的老家在川省那个小镇或者在粤省羊城的某个小街,有次和一位自称来自渝城的族叔实验室认识的学长聊天时发现对方的川音都是那么的不纯正,号称老家都是川省的两个人都有了莫名的熟悉感,两个人身上的味道有太多一样的地方。晚上在学校后街一个烧烤摊上几支啤酒下去,才知道这位学长确实在渝城长大,其实是在渝城江边那座军工城长大,父母一样是支援三线而来。相同的背景,熟悉的成长故事,一样的那种移民建设城区长大的孩子所独有的孤独感,让两人找到了太多共通的话题,有太多只有厂区孩子才能领会的粗俗笑话让喝醉的两人笑了说哭了说,最后烂醉如泥的两人一起被生气却无可奈何的烧烤摊老板仍在三轮车上拉回了学校,然后被巡校领导撞到,分别记过处分。这位支援建设移民工厂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最缺乏的就是故乡感和认同感,从那时起,叶欢就更愿意说着父系的川音和母系的粤音和陌生人交流,在对方说着普通话的优越感中有着说不出的愉悦,这也成为在熟悉的同学眼里普通话标准的几乎和那些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的叶欢的一个很奇怪的行为,甚至多年后那时说着怪异的川音和粤音整日出没于那家可怕的解剖学实验室的叶欢还被称为他们系那一届的五怪之一。
在医院做了几年外科医生后,结婚生子,生活品质还算优越,可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当年母亲期望自己做名好医生走出厂区,自己为了这个理想付出了很多,也做到了。但这不是自己的理想。叶欢辞职去了鹏城,从底层重新开始,开始妻子也是支持的,年轻人都是热血有梦想的,可随着生活质量的直线下降,家里生活的拮据,妻子终于不能忍受这种和她理想的精致生活越来越远的日子。告知叶欢,要么回去做医生,要么离婚。叶欢撕了自己的医师资格证,然后妻子带女儿远走他国,再不相见。自己早早立下的遗嘱上的财产继承人人始终是已年迈的父母和再不见的妻女,可真的都再不见了。
叶欢把撕碎的资格证上一片纸捡了起来,贴在了自己的桌子上。不管自己的办公室变得有多大,桌子变得有多豪华,这张纸都在。因为这张纸上印着自己的医师资格证的编号,当时还是二十四位,若干年后的新证都已是二十七位了。
这是巧合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叶欢静思了片刻,然后手迅速的拨动起来,一个个刻在心底最深处的数字排列出来。一,九,九,五,四,四······,随着最后一个九字拨出,叶欢的手一按锁头的机括,锁啪的弹开了。
原来真的在等我。
叶欢打开锁,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厚铜管,叶欢旋开盖子,里面掉出几张纸和一个薄薄的小册子,一个密封的玉瓶。
叶欢深深的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对着不太亮的光,仔细的看着已经有些泛黄的纸上的字。字很多,很娟秀,写的小而密。
叶欢的脑海里回荡着刚才纸上的话语,似乎看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在伏案书写,字很小,密密麻麻,却一点不难看,有一种难言的韵律美。一个奇怪的红琵琶放在她旁边的架子上,窗外的小花园里,一位侍女正在和一名幼童玩耍,场面无比温馨。可叶欢分明看见女子在书写时的那份哀伤,无奈,不甘,还有决绝。
这是用红衣女子的命换来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