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市的初冬已经开始寒风凛冽,多媒体教室里的气氛却颇为紧张。省里的这场学科教研声势还是很浩大的,请了省里几乎所有有影响力的媒体,全国有名的教育专家,甚至串场的主持都是省里的台柱子。
我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PPT,还有小马哥听完我演示后给出的一些建议,心里默默模拟着待会上台的情境。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又煎熬。从小到大,我都很害怕上台,但是我又很要强。越是紧张,越是不愿意表现出来。于是站到台上去的表情、声音永远淡然、平稳。让所有人都误以为我总是胸有成竹。
抽签我抽到了7号,在总共30位老师里,偏靠前。主持人亲切又幽默的串场总能很好的调动起下面听众的情绪,因此我上台时,台下的掌声十分热烈。我取下架好的麦克风,左手拿着激光笔,不急不缓地开始了我的讲演。
小马哥说我讲演唯一的缺点就是从不和台下的观众进行眼神交流。的确,我讲演时,眼睛从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点。因为我所有的恐惧都藏匿在眼睛里,我怕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但是今天,我强迫自己坦然地去和台下的所有人进行眼神交流,希望将我对化学、对教学的热爱传递给在座的每一位。
我讲的是化学的发展史。这样一门由炼金术发展而来的科学有太多太多有趣的故事。我希望借由这样的一节课唤起学生对这门学科的热爱。因为只有真正热爱一门学科,他们才会主动吸取各种知识,而不是被考试和分数逼迫着去做一件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讲完“燃素”后,我稍稍停顿了一下。瞥见第一排偏右处那抹熟悉的身影。微微惊讶后,便挪开了目光。我接着讲到“历史上很多有名的化学家都娶的是富婆。因为化学是一门昂贵的科学。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无法进行实验的。我当年读书的实验室里,几乎所有师姐的梦想也都是嫁给富翁。问其原因,答曰‘这样我就可以想开什么反应就开什么反应,想买什么试剂就买什么试剂了,多爽啊!’化学是一门令人着迷的学科。它以独特的魅力俘获了所有化学人的心。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学习的深入,你们也会倾倒在化学的石榴裙下。”
讲演完毕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吞到肚子里去了。我已经尽全力去完成了这样一件事情,至于结果,听天由命便好。
所有老师演示结束后,还有一轮专家提问。我被问到的问题是,在高中这样一个节奏紧张的环境下,花这样一段时间去讲解一些考试完全不会出现的知识点究竟合不合适?
“我高中就读的学校就是现在任教的一中。我一直非常欣赏一中老师的教学方式,那就是以启发为主,考试为辅。不得不承认,面对高考这座大山,我们的教育开始变得功利。老师们往往选择踏出一条道路,然后带着学生一步一步往上走。但是这种方法是不是适用于全部的学生,或者老师带着他们走完这样一段路后,今后再遇到此类大山时,学生又是否能自己开山劈路都是我们不能保证的。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我认为,老师的责任是引导学生学会学习,而不在于学会知识。知识是学不完的,但一旦学生掌握了学习的方法之后,他们便能利用这种能力解决问题。这才是教育的本质。因此,我认为这样一节启发性的开场课是很有必要的。这样一节课用十分轻松的方式告诉了学生,化学是什么,科学是什么,而科学家又是怎么工作的。可以让他们体会到,科学其实并不遥远也并不艰深。只要有兴趣,有毅力,所有人都可以攀登科学的高峰。”
这番话我是有感而发。如果不是高中三年在一中打下的基础,拥有了“自学”的能力,我不可能在荒废了三年后,还能按时博士毕业。那两年,我以最快的速度了解了研究课题的发展,确定了研究方向,扫清了知识上的障碍,并凭借一定的运气,很快拿到了实验数据。老板为我的改变吃惊,更为我的效率吃惊。他极力挽留我做博后,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那段时间会那么拼命,完全是被逼的。一旦这股外力撤走之后,我一定会被打回原形。不忍让他再次失望,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并表示自己的真正兴趣不在科研,而是希望去教书育人。
两项综合打分的结果,我拿了第二名。颁奖人是许阡陌。他递给我一本鲜红的荣誉证书,然后是一捧鲜花。轻揽着我的肩,我们在聚光灯下照了一张合影。讽刺的是,我们在一起的三年里都不曾有过的两人合影,居然在时过境迁这么久后,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得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回国和他偶遇之后,他便又闯入了我的生活。并且总是在我即将忘记这么一号人物时,突如其然的降临。这样的认知让我感到烦躁不安。下台后,将花塞给同办公室的一位女老师,就匆匆离去。
一中近两年一直在改革。随着出国留学生的逐步低龄化,高中申请出国读本科的学生越来越多。于是一中作为省里的龙头老大,首开公立高中开办国际部的先例,为有出国打算的学生铺平道路。本来这些都和我们当老师的无关,但学校领导觉得我有五年的留学经历,或许会更适合去国际部教书。于是这一学期,我除了要带三个普通班的化学课外,还多了参加上岗前的培训任务。
周三下午,我开车去光华楼上第一节培训课。背着以前念书时用的双肩包,扎了马尾,提前占了一个第三排的绝佳位置,突然有一种回到大学的错觉。就当我带着耳机边听歌,边看资料时,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来到教室。最后进来了一个女生,酒红色的大波浪十分夺目。看到她抱着笔记本,走到讲台,然后抬头和我们打招呼的一刹那,我楞了:原来是故人。
短暂的惊讶后,我还是收了心,认真听课。这是给各个学校或培训机构的老师讲解AP课程的培训。我虽然在国外呆了五年,但因为读的是研究生,因此对高中甚至大学的课程并不了解。课程的内容很丰满,从介绍,到具体要求、参考资料,甚至授课模式、风格都有涉猎。不得不说,三个小时的课程,收获颇丰,也算对得起学校替我支付的高昂的培训费了。
就在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时,米莎说:“你真不准备跟我这个老朋友打个招呼,就直接走掉啊,也太伤我的心了吧!”
我抬头看着站在讲台前朝我笑的米莎,摇了摇头,“这不正准备来找你,就被你抢白了么!”
“算了吧,别装了。我敢打赌,若我不出声叫你,你才不会来跟我相认呢。”
“还相认,你又不是我离家十八年的老母,用得着相认么。”
“陈依然!你居然说我是你老母,我有那么老么,我不过比你大了一岁零四个月,比你多花了一年时间毕业而已!”
“行行行,米莎小姐是永远21的一枝花,人见人爱。”这是我们以前常说的话。因为美国年满21岁才允许喝酒,算是完全成年,又有一个衣服的品牌叫Forever 21,因此特别偏爱这个年纪。
“这还差不多。美人邀请你和她共进晚餐,你可必须赏脸。”
“有美女陪吃饭,人生一大幸事,当然求之不得了。”
说着,我们便收拾好东西,往停车场走去了。
我和米莎相识于国外的一场party。国外的华人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在的学校算华人比较多的地区,经常有各种聚会活动。那个时候心情不好想喝酒时,我便化了浓妆,去各个party上蹭。不知不觉也在圈子里混了个脸熟。米莎那个时候是圈子里的名人。因为长得漂亮,又特别能活跃气氛,所以大家但凡开party,都愿意邀请她。我和她本无交集。只是有一次我窝在角落里喝酒时,这位美女不知怎的居然跑来跟我搭讪。见我不乐意说话,便直接陪我喝酒。那是我唯一一次醉得不省人事,和她一起醉倒在客厅的角落,就那么睡了一晚。醒来后看着彼此狼狈的模样,竟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是后来在party上遇着,便也会简短地聊几句,渐渐也就熟络了起来。
“你和那个时候差别很大。”坐在一家别致的餐厅里,米莎用小勺搅着咖啡。
“是吗?现在身份变了,当然形象上也会改变一些。”我淡淡说道。
“算你还有点为人师表的自觉。你的学生绝对想不到,如今看起来多么文静秀雅的陈老师,在国外居然有那么荒唐的一段时光。要不要我把你以前party上的烟熏装,抱着啤酒瓶不撒手的照片发论坛上,让你迅速火一把?”米莎端着咖啡,抿了一小口,动作优雅,十足的名媛范。
“求米莎小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我双手作揖摆出一副求饶状。提起那段往事,我实在觉得有些羞愧。我不愿纠缠那段过去,便主动找了话题。“你怎么想着做培训这行?我记得你以前是念会计来着。”
“别提了,国内各大高校,十个里有九个是学商科的,九个里又有五个读会计。混口饭实在不容易,只好有什么就做什么了。况且我也不喜欢会计,反倒觉得培训这行不错。想上课赚钱时就多带课;想休假就休假,多自由啊!”米莎仰头大笑。这种本该是毁形象的动作被她做出来,却有一种少女的天真与率性。这大概就是美女的特权吧。
我笑着表示赞同。想当年出国前去上托福、GRE培训班,据说那些老师每月的工资都在2,3万,比这个城市里许多小白领的工资要高许多。虽然辛苦,但好歹银行卡上的数额在蹭蹭蹭地上涨,也算是种瓜得瓜了。
开开心心地吃完饭,我开车回了小出租屋。途中接到老爸打来的电话,本是想抱怨我又很长时间不往家里打电话的,但一听说我在开车,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挂了,怕我一心二用出危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爸妈回了电话,告诉他们我的公开课拿了二等奖,然后最近正在上培训课。尽管搬回了W市,和父母的见面频率也只是从一年一次变成了一月一次,完全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老妈常向我抱怨说:“以前一年见你一次说是迫不得已,我看你是觉得特别好,总算摆脱我们两个老家伙了。现在虽说搬回来,想见你一面还是那么难,还得提前预约,你比国家总理还忙么!”
见到米莎也让我想起了一些本以为已经忘掉的事情。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那本纪念册,我19岁时的一件生日礼物。送礼物给我的人当初写的祝福是希望我能用它记录幸福的点点滴滴,讽刺的是我却拿它记录着我最荒诞的岁月。没错,送礼物的人是许阡陌。我当初那么做一定程度上是想报复。可后来却渐渐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究竟报复了谁。对于一个早就不在乎你的人而言,你的任何行为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关。
纪念册里有便利贴,有涂鸦,还有随手写的许多只言片语,几乎都是我喝得半醉时的“杰作”。那个角落是一堵真心墙,我把不敢泄漏的情绪都释放在那里。不能说出口的想念和各种阴暗的想法。许阡陌,我曾在你看不见的角落写下真心,你永远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