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尚未全部割倒雨天就来了,连日阴雨,阴阴晴晴。家家户户顶着雨水抢收麦子,拉运麦捆,寻地方码垛。几天后,孙家的麦垛终算是垛起来了,垛顶封盖严实,料它不会漏雨。西山庄上上下下高低错落地矗立着各家雨水淋淋的麦垛,雨幕迷迷蒙蒙。
刚收罢麦孙志福未及喘气就来到河滩,河滩贴靠西岸已涨满滚滚山洪哗哗奔泻。好像从这个时候那洪水就携着一副不吉祥的模样,是朝他孙志福来的,莫不是他姨预感的祸事逼近了?
孙志福肩扛大锨,身披雨布走在东岸,一点也感觉不到身体有啥不好,只是甩大脚步沿鱼塘坝子上下踏看。他终日守在这里,不再回屋,水势平稳时他顶多回园子歇歇。知道滩尖嘴子恐怕是要淹了,但他不能放弃的是鱼塘,只要他还活着,站立着,就得保住它!洪水尚未漫到东岸,离他的塘坝还有三余丈远,估计洪水不会漫到这边来,要漫到东岸那就是百年不遇的天灾啦!孙志福设计鱼塘时就想到它了,所以选址在这达就图了这达的地势好。他抬眼望望西岸,洪水冲刷拍击着坝颈子撞出响声,张胜功领着一帮子社主任在那里察视,还有些滩里有地的农户也都来瞅视洪水会不会破坝。那到底是张建德带领人们筑起的河坝牢固扎实,没有陷处,只可惜那条坝不够很长,恐怕南北坝尽头的田亩要被淹了。
孙志福收回目光来望东岸,东岸一线,除了他的这段鱼塘堤坝是水泥混凝土浇筑石砌的,其它地方全都没有正规的河坝,莫过是他当护林员时用锨培起的一线土埂,码垒着些石头,怕是经不住洪摧。再加上拉电时伐树,东岸但凡粗壮的大树都被伐光了……孙志福不敢多想,让他相信他的鱼塘是牢固的吧,孙志福虽然老了,而他这塘坝却是坚不可摧的!
这时成栋由西岸淌水过来,娃在那边喊话这里听不见,洪淹到娃的大腿处,淌着淌着已淹过他腰际、胸口。志福喊道:“成栋——,小心些!有啥事?”娃趔趄在水中说:“大大,我妈喊你回屋吃饭。”“你绕道浅滩处走,你去吃吧,吃罢给我送些来就是。来时把成梁也喊来,有活干!”
雨天,根本摸不着时辰,那天色从早到晚一个颜色。志福肚里一点也觉不出饿,他去河滩上方踏巡,一直走到东沟。见东沟也泻出山洪不小,汇入河滩主道,洪面在上涨,在他晕眩的老眼前一寸寸地依近东岸。
成栋携同成梁赶来了,成梁回来收麦尚未顾上去外面做工。志福便指挥他兄弟俩搬沙袋。“现在,就给我把塘坝拦起护堰,主要护在这块大塘的坝嘴上!”这里将直接受洪,因为鱼塘的这一面是挤占在岸下河滩中的。那沙袋垛子就趸在鱼塘近旁,搬动起来不是很吃力。一袋袋背到滩下倚住塘坝码起来,哥两个来来回回地搬运,志福在那里摆码,像盖房砌墙样,摆码得墩墩实实的。两个娃累得呼呼喘喘,那水势像使志福来不及了样,末了志福也去搬扛沙袋,直到把最后一袋齐齐整整地摆码上,孙志福疲累得一屁股坐倒在沙袋护堰根脚下,脊背躺倚着,两腿瘫软地伸直在滩涂上。天色已黑,瞅望洪水滚滚,志福眼睛闪恍见他姨的面庞,心里默默说他姨啊,谢谢你事先告诉了我,让我有个防备!
六十六
庄顶头的老二媳妇来接妈妈上去住几日。
年年麦收罢淑芬要上去,像女人回娘家样。多时住在扶正那边,难得老二这样孝敬。淑芬知道老二特意请妈妈去住是有原因的,他兄弟两家不和睦了,为争一笔听说是不小的财产,让妈妈去调停。
老二家就是早年淑芬居住的前院,淑芬走进院子便恍见大饥荒年景,炕上昏死躺着四个娃儿和她自己。不知为啥她会记起那些事情。
前院房屋翻修重建了,老二常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那间南屋早已没了她点亮一盏碎油灯洗澡时的样,重新盖起一间新式样洋房。扶光说:“妈妈晚上就睡那间南屋,那间最漂亮的屋就是给妈妈备的。”淑芬说:“媳子,你先去烧一锅水,我得洗一洗。”“好,妈妈稍候就好。”媳子连忙应声去了,无比殷勤。
就是在拆建这间南屋的时候,打地基挖出了财宝,帮工的人瞅见就传了出去,说有一坛子银元么啥,还有一只楠木箱,里外三层地裹着几件瓷器和古字画,那是明清年间的古董。扶光懂得它值价,自己藏匿起来。直到扶正跟他吵骂干架,也不见他拿出来分给他哥一些。扶光说根本没有那回事,“哥,旁人瞎喊叫,你也当真哩!即使地下真挖出了啥,那也是分家在先。”气得扶正吼骂:“分家,分了前后院,也分得你不姓张了?不认先人了?你今天不把东西一件不少地拿出来,咱兄弟就法院里见!”
媳妇把浴盆提进南屋倒满热水。老二媳妇过日子很精细,给木盆底下垫了一块厚毡,怕把地面的瓷砖压坏。淑芬脱裸身子坐在木盆内洗澡,想着自己在这边稍住一两天儿,还是去老大那边住吧,在这个时候不要让娃子说妈妈偏向哪个,嫌贫爱富了!老大家的日子过得比老二差些。也许张青堂根本不知道前院地下埋有那些东西,要是知道,他也不会被饿死,他一准会告诉淑芬。土改时张青堂主动缴纳家产,把公爹和婆母吓坏了,没敢再告诉老三。如今这些东西对淑芬还有啥意思,若在娃们碎小的时候,还能用它来拉扯拉扯娃儿们活命!淑芬哗啦、哗啦撩拨着水声,那水声很像早年的声音,她想到孙志福,把娃子们拉扯活过来,给他们娶了媳妇。
晚饭做得很丰盛,媳子杀了一只鸡炖熟端上来,淑芬坐在炕桌旁跟老二和孙娃们一起吃着,淑芬说:“今年的雨水多,唉,我看庄顶头也不让人安生!”扶光听出妈妈那话音,尴尬地笑笑没吭声。媳妇说:“妈妈,是大哥那屋跟我们寻事情哩!看我们盖了两间新房就眼红,硬说地下挖出啥金疙瘩银疙瘩!”淑芬沉了好一阵才说:“扶光,你还记得你亲大大吧,就饿死在这间堂屋的炕上,为了把你们几个拉扯活命,长大,妈妈把你姐姐卖掉,换回半袋白面,你姐嫁给一个只会尿炕的傻子,天天洗尿裤子,晒尿被子……扶光,妈妈问你一句话,你要跟妈妈说实话,那南屋地下究竟挖出东西了没有?”
扶光怔愣了一阵,点了点头。
“那么娃子,我先不说你哥,你该不该报偿一下把你们拉扯活命的人呢?你后大大孙志福,给你娶了媳妇,现今背着鱼塘贷款……”
媳妇忙说:“妈妈,扶光说了要好好报答妈妈和孙大大哩,先给妈妈一些现金,以后有了多的,再另行酬谢。”说时眼睛瞅向扶光,扶光说:“你罗嗦个啥,还不快些给妈妈取出来!”媳妇就手打开炕柜锁头,取出预备好的一沓票子,递给淑芬说:“妈妈,你老人家点一点,这是五百元。那些‘破碟儿烂碗’还不知能不能变钱,只要妈妈主持一下公道。”
淑芬一听五百元,觉得不少了,真是不少了,淑芬这辈子自己从未拥有过这么多票子!可以为志福攒凑些偿还贷款的钱了。
扶光说:“妈妈,真的没挖出任何‘黄白货色’,只有两轴古画,和一对儿瓷碟子瓷碗。究竟值不值钱,还须去西安或是北京请行家鉴定。”
淑芬吁了口气说:“好啦,扶光,妈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知道那些古董很值钱,但是妈妈不稀罕那些东西,只是后院的是你亲哥呀,虽说你俩分了家,东西是从你的地下挖出的,可不能就归你一个人,不管咋说你哥是张家的长子,那是张家祖上传下的东西!扶光,分给你哥一半吧,要不然,妈妈没办法去你哥嫂面前说话!”
第二天,老二媳妇陪着妈妈去那边院子,老二媳妇手里提着一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就是扶光剜心割肉样拿出来的。扶光想它们原本是成对儿的,拆开来就大跌其价了!
晌午刚过,院子很安静。老二媳妇唤了声“哥——,妈妈来了!”只有银镯迎出堂屋来招呼妈妈,扶正垂头吊脸地在屋内不应声,谁都不搭理。一点出土的财宝就把老大变成这么一副样子!淑芬很不高兴。
扶正嫌怨妈妈先去了老二那院,不先来这院子商量。扶正还怨恨妈妈当初分家时为啥不把前院分给他扶正,这个屋最有继承权的应当是长子!这多少年是扶正上养顾老的,下爱护小的,凭心说最孝敬老人的就是他扶正了!
老二媳妇把提来的东西往炕桌上一放,很尴尬,在哥嫂屋呆不住,跟妈妈招呼了一声就拔脚去了。银镯很勉强地把兄弟媳妇送出院门,折回堂屋来才问候了一声:“妈妈,晌饭吃了么?”淑芬点了点头,屋内气氛就像这连日的阴雨天气,闷闷的。
淑芬长吁了一口气说:“扶正,你咋猛茬茬变成这样,像那个猴年的猪变成了兽?亲兄弟都不认了?”停了会说:“你弟弟把那东西劈了一半,给你拿来了。是妈妈亲眼瞅着你弟弟把原先成对儿的东西拆开来的,你打开看看。”
扶正那沮丧失神的脸这才扭视过来,不是瞅妈妈,而是瞅炕桌上的东西。当初张青堂可没有他这样的眼神!银镯缓缓地打开它。
扶正说:“妈妈,就这三件,我不要,你让他拿回去,这像打发要饭的哩!”
淑芬不禁身骨发颤,“你以为有多少,我的娃,你以为张青堂能给你遗下多少?”
银镯急忙揽搂住妈妈颤搐的肩背。“妈妈别难过,别理他,他这些日子神经了样,我劝不住他。”
扶正说:“妈妈,你也不要伤心,我没想到妈妈会这样端这一碗水,那边院里给了妈妈啥好处,给了多少?”
淑芬刀剜样心痛,好像她把他们拉扯到今天,就为了换取这点“好处”!淑芬骂出:“你这畜生样子,你该跟妈妈这样说话?”
银镯拉劝:“妈妈,咱别理他,咱到北屋去!”淑芬没有挪动。银镯说:“妈妈,那边也确实做得不像样,老二不该隐瞒他哥……”
淑芬打断她说:“银镯,你说这些话妈妈不爱听!你们不相信亲兄弟,也信不过你们的妈妈么?”
吃罢晚饭,银镯陪妈妈去那间北屋。婆媳俩聊说了好长时间。媳子毕竟感念婆母把那枚金戒指给了她,而没有给老二媳妇。银镯坐在炕边说:“妈妈别在意白天的事,安心地歇息。”淑芬点点头说:“媳妇,妈妈不会计较你们的言语,你好好劝劝扶正,不要给张家门上丢脸,为那么点事,亲兄弟记仇结怨,让人笑话。给你们拿来的那三样东西,是值大价钱的东西,你们不认识它!若是你的公爹和外爷爷给我遗下一绺儿头发,我都满足得很啦!”
银镯点头:“妈妈放心,我今晚劝他。”
淑芬说:“白天扶正问我,那边给了我多少,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扶光给了妈妈五百元,庄腰屋里背着鱼塘贷款,我不该要这五百吗?”
银镯心酸地想,妈妈才要了这么一点!连忙说:“应该,应该,咱这屋一时拿不出许多,我先给妈妈三百元,剩余的日后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