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差点被罗县令革职劝退了。
浮梁建县这么久,就从来没有过捕头办案把人逼死的事情。薛凝碧虽没有死,但也算是半死不活了。她失血过多,也和周家小姐一样,陷入了昏迷。
弥生一想到她最后那个诡异的笑容,总是不寒而栗。她家也算世家,后院里姨娘争宠的腌臜事不断,可断没有人像薛凝碧那样果决,以自己的性命一搏那似锦前程。她到底为了什么?只为了自证清白吗?可是那一下凶险至极,如果连性命都丢了,何来福分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呢?
弥生只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而且,弥生将门出身,素来也是有两下子的。别的不说,浮梁县一百四十七个小贼就全栽在她的手里。可是薛凝碧看似无意,却能轻易躲过她的钳制,实在令人不容小觑。
本来清晰明朗的局势,瞬间又变得那样迷雾重重起来。
她放下手中拨弄的树叶,坐在地上,又开始发愣。
“沈捕头。”身后低沉悦耳男声响起。
弥生回过神,有些无奈地扬了扬眉,这声音一听便知是段思南。人的容色惑人,他的声音里也藏着一股蛊惑的吸引力。
她已经整整两天未见他了,也不知道他此时出现,是不是来笑话她的。毕竟,之前她那样信誓旦旦地抓住凶手,现在,似乎——她自己被凶手反咬一口了。
“段大人。”她微微侧过脸颔首,并未起身。
衙门的小花园里景色已呈秋日衰败之势,古木枯黄,树叶凋零。秋蝉在高大的银杏树上悲戚地长鸣,夕阳照在小小的假山水潭上,散发着温和的光晕。那光晕里映着碧霄上排云群鹤,也有人着热烈红衣,微笑缓缓而来。
弥生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自古逢秋悲寂寥,这萧索秋意,被那人的绯色照得,也无丝毫清冷之意了。
段思南笑道,“在想什么呢?”
“周家的案子。”弥生撇过脸,言简意赅道。
“我听说了,”段思南在她身旁站定,“没想到你这个神捕,倒被她摆了一道。”
弥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罗县令怕周延庆找上门来,把弥生禁在衙门内,一方面想保护她,一方面也是不愿意她再插手这个案子了。
段思南也坐下:“我还听说,罗县令有意直接把这个案子判为意外。”
弥生听了,倒也无太大震惊:“此案本来就是薛凝碧遣人来报的,如今这个报案的人被逼得自尽昏迷,案子自然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末了,她眯了眯眼睛:“薛凝碧,似乎早就知道局面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当时才主动来报官……真真是好手段。”
段思南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飞扬的笑意,转头看她,意味深长道:“我也少见这样心思深沉的女子……浮梁县,似乎有些暗潮汹涌的意味。”
弥生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皇上派段思南到浮梁县查太子遗孤的事,他查了半月有余,却一无所获,而且查到张延年夫人廖氏的身上竟然就断了。
廖氏是当年太子妃的一位闺中密友,身份不高,当年因为太子妃的牵线才能嫁给颍州刺史为妻。廖氏和太子妃情同姐妹,若是当年太子妃把太子遗孤托付给她也是不无可能,情有可原……
可是,现在廖氏死了,张府上下无一生还。若说太子遗孤就养在张府中,那现在应该也遇害了——可是,张府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年龄不符合,事情就无从查起。
眼前的沈弥生,也许就是突破口。她向来与廖氏亲近,也许知晓什么也不一定。
想到这儿,他便想起允诺弥生的事,道:“你父亲的事,以后无需担心了。”
“什么?”
弥生刚才陷入恍惚的遐思,一时没有听清楚段思南说了什么。
“我说,你不用担心你父亲了。”段思南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你不用担心你父亲了。
弥生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平日清冷的芙蓉面上只是呆愣神色。段思南只看到她灿若星子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只觉得安静闲适,语气又软了三分,低低应了一声,只希望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
弥生的心里只觉得惊讶。
当时她答应他,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兴致,却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能把这事办好。父亲一直是她的心病,如今不用担心,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谢谢。”她垂眸,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这世上,待她好的人实在不多,从前有母亲、舅母和宛妹,后来只剩了一个阿绮,可眼下,她竟然能又得到这样的馈赠。
“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段思南笑道。其实他所做的,不过是向皇上求了一道旨意,许沈弥生婚嫁自愿。想来圣旨不日便可到达沈府,她也可以不再担心了。
“自然。”弥生点头,又转过了脸去。心下太欣喜,面上又习惯不会表露半分,如此,场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只能听得那银杏树上的秋蝉长鸣,让人有些怅然。
“泓景呢?”段思南这才发现聒噪的闫泓景并不在此处。
“我让他悄悄呆在周府看着。周小姐那里,我始终放心不下。”弥生抬首望天,道:“她在周府势单力薄,长姐出嫁,母亲过世,万一被下了黑手,我们便永远无法还她真相了。”
段思南挑眉,再次看向弥生。这个少女,坚韧果决、面冷心热、公正不阿,大胄刑场多少年未出过这样的人,如今出了,他就是为了皇上,也再不会松手了。
四下寂静,两人只觉得和煦静好。谁知凭空里响起一声惊雷,这次是小衙役洪八冒冒失失地冲过来,叫道:“闫公子——闫公子——”
“什么闫公子?闫公子不在这儿!”段思南没好气道。
“不是,不是!”洪八好不容易缓过了气,道:“闫公子将周家小姐抱来衙门啦!”
“什么?!”弥生一下子站起身。闫泓景何尝是如此不知轻重的人?随意将未出阁的姑娘家抱出家门,还有没有为人清誉着想过?!
段思南似看出了她的焦虑,道:“泓景从来不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且看看再下定论。”
弥生点点头,只看见闫泓景的身影从小花园的游廊转角现了出来。他手中抱着的女子,有气无力地搭着他的脖子,杏眼半眯,脸色虽苍白,那娇憨明丽之色却不褪半分。
——正是周家二小姐,周嫣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