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彤云遮住了夜空,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就连最高大的树木都在这狂暴的风雨中摇摆着枝干。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前兆,今年春天第一场席卷五羊及周边四郡的飓风,即将登陆了。
“吁……”
看着六只大锚完全沉入了水底,感觉到整个船体微微的震颤了一下,“图远号”客轮的船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是抢在飓风到来之前靠岸了。
长长的跳板被放了下来,经过长途海上跋涉的旅客们纷纷下船,一条拥挤的人流迅速的穿过了地下通道,就像一条小河注入了大海,在两刻钟之内就消失在了五羊郡这座巨大的城市之中。
飓风马上就要来了,必须赶紧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或者是家,或者是客栈。
“你看清楚了?确实是他?”
“没错,绝对是,模样跟您形容的完全相同。”
“好,好极了。”
(二)
天赐良园,这是五羊郡中数一数二的高级客栈,从外表看,它更像一个巨大的花园,各种造型别致的小屋建造在假山湖泊小河丘陵之间,能够在这里入住的,也大多是途经此地的富商巨贾世家子弟,所以当一个全身布衣的男子走进登记大厅的时候,往往会受到一些不公平的歧视。
前台,穿着黑色长衫的接待生脸上露出夹带着高傲神色的礼貌笑容:“……不过,这位客官,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这儿最便宜的房间一晚上也需要三贯钱。”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已经有些露骨了,眼看大祸就要酿成,但好在凡是这种地方,总是会有些聪明人的。
前厅掌柜从这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观察他了,一开始,他也以为这是个走错了路的乡巴佬,但只是目光的交错瞬间,这位精明的商人就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有这样一种人,不论他的处境多么狼狈,穿着多么寒酸,形象多么不堪,都会给人以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他并非居高临下,但却很容易让人产生屈服感,而这个走进天赐良园的乡巴佬,就是这种人。
这是个颐指气使惯了的人,而且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就像一头被迫收敛的猛兽,因为周围的环境不得已藏起了獠牙和利爪,但仍可随时暴起,将任何挑衅自己的人撕成碎片。
“这位客官,”接待生的话刚刚说完,掌柜便很及时的插了进来:“年轻人不太会说话,他的意思是想要向您介绍一下我们这里各种客房的价格,请您看这里……”
“就这个。”布衣男子打断了掌柜的话,指着价格牌上的第三行说道。
“我必须要说,您的确很有眼光。”掌柜欠身行礼,然后悄悄的横了那个接待生一眼:“带这位客官去看他的住所。”
(三)
夜,
雨一直下,
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有个呼啸的魔鬼。
“看,果然来了。”
“控制如此准确的御风术,果然是高手。”
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幽灵般,在昏暗的小路上无声无息的滑行着,他绕过一片花坛,从茂密的松林间穿过,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座红瓦白墙的院落,院墙高大厚实,而这个身影竟然毫不停顿的直接穿墙而过了。
“这家伙的土遁术竟然这么厉害……你的那个手下行吗?”
“应该问题不大,房子歌虽然脑子不行,但身手不在我之下,三五个照面还是顶得住的。”
“不行,不能再等了,上!”
几十块黑布被同时扯下,巨大的灯芝高高的升起,将这个院子照的和白天没有什么不同,几百名内安员或如风,或似电,或从地下升起,瞬间就将这个院子给团团围住,院门被十几只脚同时踹开,上百只弓弩箭上弦,上百口利刃刀出鞘。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吴琳举着一个大声筒大踏步的走进院子,冰冷无表情的脸上隐隐的露出一丝兴奋:“屋子里的人并不是绰号“紫鲸王”的王天一,而是郡内安局的内安员房子歌,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立刻投降!”
桑英文默默的站在吴琳的身后,表情很沉重,仿佛并不愿意听到屋子里有人回答。
“废物。”一个沉闷而又嘶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唐克注意到桑英文竟突然脸色大变。
“大人!真的是你!”桑英文发出一声惊呼。
窗户无风而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里面直飞而出,正落在吴琳的脚边,吴琳低头望去,竟然是一块带血的皮肤带着长长的胡须。在明亮的灯光下,须根处清晰可见。
吴琳的脸色变了,房子歌是没有胡子的,为了化妆成紫鲸王,他的胡子是粘上去的,而屋里的这个“房子歌”的胡子,明显是真的。
“他就是王天一,你的人应该已经被他杀了。”沉闷而又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去海里找找,也许还能捞回尸体。”
吴琳一挥手,潘越和徐刚立刻转身离去。
“投降吧,不论他是谁,你都无路可走了,朝廷会给你和他一个公正的审判。”吴琳再次喊话。
“公正?朝廷的公正?”沉闷而又嘶哑的声音突然变了,笑声如同鬼哭:“朝廷要求凡一万贯以上的商号工场必须购买国家工厂出售的新型工具,是,工具是不错,我可以省下一大笔工钱,可我那帮老兄弟怎么办?让他们回家?让他们一家老小都去喝西北风?”
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布衣男子出现在了房间的门口,他双眼紧闭,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鲜血从下颌处不停流出,整个前襟都变成了红色,他的脖子被一只虬筋毕露的大手给扣住,高大的黑色身影如同死神般矗立在他的身后,没有五官的脸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钱,我是不在乎,但气,我可不能忍。我当着所有街坊邻居的面撕了那张狗娘养的文书,于是他们就派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进行威胁恫吓,发现我仍然不愿意退让,就去勾结我手上这个狗娘养的狗杂碎去制造海啸毁掉我的盐场,而我的女儿,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被他们杀了。这就是朝廷的公平?”
“她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父亲,我要为她报仇,紫鲸王虽然已经完了,因为他的舰队已经全军覆没,连那些小崽子都没有剩下。但我却知道这事情还不能完,因为他还有那么多的眼线就藏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这些人没有生存的价值,他们都得死。还有那个‘幽冥’的泰山王,是她一直在资助紫鲸王危害一方,所以她也得死。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我刚才说的这些人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却为了钱抛弃了了良心。”沉闷嘶哑的声音发出令人生畏的笑声:“所以我就成全了他们,把他们那颗血肉的心拿出来,换成银子做的心。”
吴琳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鬓角处已经隐隐的现出了汗迹,她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从业以来还是第一次独立处置如此棘手的情况,她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桑英文,却发现他似乎比自己还要慌乱。
这两个人的交情果然非比寻常,看来只有靠自己了。
吴琳稳了稳心神:“《新工具保护法》已经在天命府重新修订了,凡是受损失的商户和工厂主都将得到补偿,你要相信朝廷的信用……”
“朝廷的信用?朝廷准备用什么来补偿我已经失去了的女儿?传说中天子倒是有起死回生之能,可我的曼曼连尸体都没留下,恐怕他老人家也无能为力吧。”
沉闷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吴琳的话,巨大的黑影撩开了头上的风帽,一张平板一块的脸上,五官渐渐的变得清晰了起来,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子、耳朵、嘴巴和胡须,就像一个在自行雕刻的脸部浮雕。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孔,但仍能看出嚣张与强悍的味道,他用一种呆滞而又大胆的目光看着吴琳,眼神中带着平静的嘲讽。吴琳记得来到五羊郡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在一条巷子口看过这个眼神。
“你要我相信朝廷的信用?”老人淡淡的说,如火般的愤怒却清晰可闻:“朝廷的信用就是乞丐口袋里唯一的一块宝玉,一旦失去了,那么即使是沿街乞讨一辈子也无法再重新得到了。所以,很抱歉,总捕大人,朝廷的信用,在我这儿已经没了。”
“沙老四!你想干什么?!”一声怒喝在吴琳的背后响起,吴琳回头望去,发现总局长正站在门口,须发皆张,怒目圆睁。
“小五子!”苍老的面容在转瞬间变得狰狞,总局长的出现似乎打破了沙宝义的最后一丝冷静,紫鲸王在他的手里像一只破损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心口处拖着一条长长的由鲜血组成的长线。被掏出来的心脏像一个干瘪的口袋掉落到地上,巨大的黑色身影变身为一道迅疾的闪电,一眨眼就划过了几十步宽的院落。
来不及思考,完全出于本能,吴琳扔掉了手中的大声筒,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变慢了,空气粘稠的就像是沼泽里的淤泥,她像一个站在台上的舞者,优雅的旋转了起来,一个又一个半尺长短的小旋风从她的手心中飞出,飞向那个正在冲向总局长的黑色身影。
黑色的及地长袍被比钢刀还要锋利的风刃撕成了碎片,紧接着是坚韧的皮肤变为了粉末,再来是一块块发达的肌肉逐渐脱落,但那一身老当益壮的钢筋铁骨却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绷紧的骨爪坚定的指向总局长的咽喉。
没有时间了,旋转的吴琳的左手突然抖了一下,风在她的手中凝结成一把不及小拇指粗的细剑,这剑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在总局长和沙宝义之间划出了一道异常诡异的弧线。
这简直一个难以想象的场景,就像是鞭子抽上了陀螺,沙宝义那身高一丈有余,重达二百斤的身躯竟然被吴琳这把细小而又脆弱的风剑给生生打了出去。
完了,来不及收手了。
这是吴琳脑海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风剑盘身而上,就像一条致命的毒蛇,准确的穿过了沙宝义的咽喉,刺穿了脆弱的气管,从后颈处的大椎穴疾飞而出。
院落里,死一般的寂静,吴琳望着卧在院子中央的沙宝义,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同样的,总局长和桑英文也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都异常古怪,不知道是哭?抑或是笑?也不知道是沉痛惋惜?抑或是如释重负?
一切终于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吴琳突然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
风,越来越大了,即使是内安员们身上的雨披也挡不住那疯狂肆虐的狂风暴雨,所有人都湿透了。
台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