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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短信提示音铿镪地响起,方唯一抓起手机并按键,看到宽大的屏幕上写着:“明天下午3点,闲雨轩茶楼见,有要事相告。赵思锦”。

赵思锦是合众证券的副总裁,方唯一的顶头上司,对他有知遇之恩。在过去的日子里,赵总器重他,甚至是忍让他,充分地利用他,方唯一才有可能像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

那是三年前,方唯一在东南证券做经纪人,有个同事叫齐秉德,在营业部做咨询,闲暇之余,出了本股票分析的书,还在证券报纸搞了个专栏,三混两混,2001年跳槽到合众证券,当上了下属营业部的总经理。

第二年年底,他力邀方唯一加盟,头衔是营业部总助,但总公司不做正式任命,不发聘书,月薪2000元,加个人和团队的销售提成。

“唯一,条件一般,但我保证,只要你干出成绩,职务、月薪全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现在连底薪都没有,东南证券的手续费提成比例才10%,是券商中最低的,那个操蛋老总还看你不顺眼,一直在找你茬儿吧。”齐秉德吐沫横飞地说。

“你看上我什么了?”方唯一问道。

“当然是你的销售能力,和你的客户了。”

方唯一跳槽的第10天,一个萧瑟冬日的下午,他正在办公室给几个新人做培训,齐秉德推门探头叫他,俩人走出写字楼,呼啸的北风呜咽着,迎面掠过,方唯一打了个寒颤,他们钻进别克轿车。齐秉德拧开车内的暖气,转过一张冻得青红的糙脸,眼神游离而哀伤。

“出事了?”方唯一隐隐地感到一丝不祥。

“我被免职了。”齐秉德沮丧地说。

方唯一始料不及,变化如此突然,一切都像在开玩笑,他嘴唇发干,唇皮爆裂,用牙狠狠地嘶咬着。热情与渴望,向往与憧憬,转瞬消失,好似从前一样,这种境遇反复上演,他已多次体验过这种灰冷的心境。

“唯一,对不起,有些事情我没和你说清楚。”方唯一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两周前,总裁章中道找我谈话,说自从我接手营业部后,业绩大幅下滑,今年缩减营业部面积时,客户流失严重,两年了,业务不见起色,给我限期一个月,如果还没转机,就地免职。今天中午,他通知我被免职了,让我明天回总部报到重新任用,你也一起去,他要见见你。”

“我们不是在招聘经纪人吗,这几天,我从东南证券拉来了800多万,你没和他说吗?”

“我都说了,而且也没到一个月的大限呐!可他根本就不听,说这是公司决定,有意见保留,不服从辞职。”

方唯一明白了,齐秉德是拉他来堵枪眼的,他转头透过车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暗,枯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剧烈的摇摆着,像疯狂舞动的双臂,诉说着:“无奈与不是。”

“你找找孟董事长,你他妈的不是吹和他有交情吗?”方唯一回头盯着齐秉德质问。

“别提丫的,他最不是玩艺儿,吃爷喝爷还办爷!今年十一,我去他家送礼,他娘的什么都没说,这次顶替我的,就是他原来的老部下,说白了就是咱没根。”齐秉德低着头狠狠地说道。

“唯一对不起,让你也受连累了。我送你回家吧。”方唯一莫衷一是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轿车驶上大街,掠过一盏盏闪熠着光亮的路灯,飞驰过骑车的人们,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方唯一坐在昏暗的车里,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自嘲地想,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从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工厂技术科,因一无所长,被下放车间劳动。受车间主任恩赐,他永远都上着夜班,在阴冷空旷的厂房里,他像狗一样,穿梭在四台鈧钪做响的机床前。

春寒料峭的凌晨,他穿着肮脏得已看不出颜色的工作服,疯一般地骑着单车,在马路上引吭高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歌声飘散在街头,只有寒风凛冽地合唱。

东南证券辞了,新工作要是没了?他在东南证券的客户将无处转移。那是他几年累积的心血,所有客户资产累计2亿多元。即使再找一家证券公司,重新去做经纪人,也将损失惨重。方唯一脑子里像塞满了棉纱,理不出丝毫的头绪。

“是这吧?还往前点?”齐秉德沙哑的声音,终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就停这吧。老齐,章中道调你去总公司做什么?”方唯一突然想起了这个早就想问,却又被疏漏的问题。

“听他说:总公司新来了个副总裁,姓赵。要成立网上交易部,调我去帮忙,其实是先把我挂起来,当然我要主动滚蛋,他们是最高兴了。章中道明天见你,能不能留下,由他决定。”

方唯一心情忐忑地下了车,朝自家单元门走去,脚下的路有千万条,那是对功成名就、对有钱有权、对含玉出生的幸运儿讲的,如果你要问:在瑟瑟风中出卖体力的农民工,为什么不去走一条烁烁生辉的金光大道,你就是一个混蛋。

而此时此刻,对于方唯一来说,33岁仍然朝不保夕,脚下的路就这一条!在过去漫长而没有荣耀的日子里,他渴望机会,没有机会的生命就像秋天的落叶无聊而枯燥。方唯一时常感到自己像黑夜荒坟上的孤狼,引颈哀号,注视着心怡的远方,又无路可往。

北风肆虐了一天,终于在夜晚止住,借着外屋的灯光,方唯一看见女儿拉链生动可爱的睡脸,母女相互依偎睡态安详。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带上房门,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默默地吸着烟,想着明天将如何面对章中道。

回家后,方唯一对陈瓒闭口不谈工作危机,他害怕叙述整个过程,那样他会很累,同时也担心妻子着急上火。她两月前刚辞职,和几个同学开了间律师事务所,因为没有案源,整日唉声叹气。

陈瓒离职前,将全部积蓄交给了原单位,买了这套一居室。家无隔夜粮,拉链幼儿园明年的赞助费还拖着没交,每次接拉链,看见老师阴沉的脸,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方唯一想得到这份工作,想有一份底薪,一个新的开始,但章中道是什么样的人,会留下他吗?

这个刻薄而功利的社会,凡事讲究资本。简言之就是:你具备什么条件,它包括社会认可的各色筹码:权利、财势、关系、名望、学历、能力、色相,甚至是无耻与下贱,等等无不所及,你能换到与你筹码等值的索要;同样因为你不具备某些条件,也会痛心疾首地失去,或自始至终就从未拥有,永远成为一个妄想。而良知、正义、公平、廉耻早已是浮云苍狗年间一个令人心酸的童话。

经过反复考虑,方唯一决定采取以下策略:

在政治上,他要淡化与齐秉德的关系;要表现出替老齐堵抢眼的无辜。合众证券的人事变动,自己事先毫不知情,并从东南证券辞职,丢掉了每月丰厚的收入。

在业务上,要显出自己对销售工作的热爱,对网上业务开展的独到见解,以及自己过去骄人的业绩。

在态度上,要谦虚;要微笑;要热衷聆听章总的谈话,和频频点头;领导说完以后,要流露出恍然大悟与心领神会的表情;要把狼性彻底掩盖;装成一只聪慧可爱的狗。

第二天上午,在齐秉德的引领下,方唯一走进章中道的办公室。其人40多岁,面庞白皙而消瘦,镜片后的一双细眼透着精明,薄薄的嘴唇微张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方唯一觉着他那茂密而蓬松油亮的黑发像是赝品,但定睛细看确实是真迹。

方唯一还未坐稳,齐秉德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叫冤,和章总你来我往地说着。两人的话越来越快,齐秉德进入了强辩,章总的笑意突然定格后快速消失,嘴里吐出一句话:“这是公司决定,想不通可以辞职。”

齐秉德立刻歪着头,梗着脖子,面部涨得通红。

章总略微转头,看着方唯一,又恢复了笑容,接下来的谈话简单而轻松,宾主双方充满了祥和的气氛。方唯一严格按照自己昨晚的准备,充分投入而精确无误地表演着。有时章总甚至因为愉悦,会发出尖利而夸张的笑声。这对方唯一何尝不是一种奖赏和鼓励,但对齐秉德来讲更加深了他的难堪与痛苦。

最后章总微微正色,快速地瞥了一眼目光呆滞满面羞红的齐秉德,又对着方唯一说道:“看来老齐也做了件好事,给我们引进了一位销售人才。你们日后就去赵副总那里工作,他主管总公司的网络交易部,算是个‘海龟’,可不是‘海带’,也是新来的,就在我隔壁,带你们去见见。”说着,已经起身走到门前,方唯一和齐秉德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章中道推门直入房间,方唯一看到一个高大而厚实的男人,相貌堂堂,墙上挂了几幅风景小画,茶几上有一个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外国证书,花花绿绿甚是好看。整个屋子透出一股洋味。

“赵总,再安排两人来帮你。这位是齐秉德,原来是营业部的老总,到你这做副总;这是方唯一,精通销售,就做你的助理吧。”章中道说完,他们一起看着赵思锦。

赵总扫了一眼他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对章总说:“先试用三个月吧。”章中道点头同意。

方唯一插话道:“我和齐总还招了几个经纪人,是不是一起带过来?”

章总说:“听赵总安排。”

“带过来见见再说。”赵思锦接过了话茬。

齐秉德骂骂咧咧地直奔地库,开车跑了。方唯一独自走出大厦,心中充满激动的喜悦,禁不住连蹦带跳地向前跑出了几步。两周前还是东南证券的经纪人,今日摇身一变,就成总助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快的让方唯一难以适应,快的让方唯一难以置信。

东三环早已是高楼林立,像是昨夜从东京、纽约整体空投过来的,楼宇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金碧辉煌。成千上万的公司坐落其中,合众证券也挤身其间。它租了金融大厦的7、8两层,方唯一和齐秉德就在第7层的西南角,共用一间10平米的办公室,两张桌子相对摆放。

办公室外面是大开间,有50多平米,打了几排隔断。除了他带来的七个经纪人,其余的人方唯一都不认识,也无人介绍。听老齐说,不是凭关系塞进来的少爷和小姐,就是被其他部门踢出来的大爷。

“从早到晚,你瞎忙什么?给谁看?从8层集团的三个‘大猫’,到7层证券公司姓孟的、姓章的,谁有你忙啊?你会当领导吗?快坐下,打开电脑,陪我下盘围棋”。齐秉德歪靠在椅子上,不停地翻着白眼,一仰头,将鼻腔中吸出的粘稠混合物吞咽进嗓子。

他接着说道:“网上交易部就是他妈养闲人的地方,全国券商哪个把业务搞起来了?凭你那七八条破枪,就是你带来的那几个经纪人,还想打天下?我马上找好地方,你带上他们和我一起走。”

“打扰一下。”赵思锦推开虚掩的房门,已经走了进来。

“以后说话,先把门关好。”赵总不温不火地说着,将厚厚一摞单据放在老齐的桌上。看着齐秉德木讷的窘态,方唯一差点笑出来,同时又替他难堪,心里感激老齐说话真密,简直是密不透风,居然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老齐:这些报销单都是前两月的,不由我这负责,你还是去找章总批吧。”然后又对方唯一说:“你写的《经纪人培训讲义》非常好,我做了些修改,去我那儿,咱们谈谈。”

方唯一起身,跟着他向外走,赵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轻声问老齐“你还去吗?”老齐发着呆还没缓过神来,赵总马上补了一句:“先忙你的吧”就走了出去。

方唯一上班一个多月,第一次进赵总的办公室,他一直暗暗期待这个机会。他坐在黑皮椅子上,听着赵思锦的开场白。

“我也是四个月前才来的。大学毕业几年后,我去了香港,在渣打香港分行,一直做到客服部总经理。在那儿我认识了咱们集团董事长杨万里,他是我的客户,杨董对合众证券的销售很不满意,所以请我来帮忙。”

赵思锦拿起白瓷杯抿了口水,看着方唯一继续说:“老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已经过了黄线。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赵总探寻地问。

方唯一简要回答后,他不屑的说:“开诚布公地讲,无论是大陆,还是香港,在公司想混好,都要讲根基,你对我的根基应该满意,我对你工作也认可。从今天起,你就转正了。齐秉德已经到站啦,以后少搭理他。”

方唯一说完“谢谢”,赵总继续说:“下面谈待遇,你的收入体现在三个方面:你自己的手续费提成、销售团队抽水、底薪每月2000元。”他稍做停顿,“当然还有各项社保。你觉着怎么样?”,

方唯一略作思考,看着赵总一字一句地说:“在职场里,我就是一件商品,应该按值论价,您的出价还是试用性质的。据我所知,在大开间里,无所事事的少爷小姐,底薪都是四、五千块。希望几个月后,对我这件商品有重新评估的机会。”

赵思锦沉吟了一下说道:“没问题。听说你下手够狠,刚到老齐那儿,就替他开掉了两个长期不称职的员工,所以你要以总助的身份,帮我把那些祖宗请走!否则,再招经纪人就没地坐了。”

赵总的话,让他为之一振,自己终于交到好运了,一份正式的劳动合同、一份稳定的月薪,最可贵的是:一个可以施展拳脚的舞台。

当月,方唯一就将少爷、小姐杀的片甲不留,大开间里坐满了新招的经纪人。自此,西南角里充斥着经纪人的南腔北调,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老齐也在那日妄言后遁形,在他回单位办离职手续时,才相互撞见,点头致意,擦肩而过后,再无往来。

一堆干柴如果没人点燃,它无法发出耀眼的光亮,和灼人的热量,赵思锦点燃了这堆干柴,方唯一开始了他职场生涯中崭新的一页。

按着手机短信约定,方唯一准时到了闲雨春茶楼。里面光线幽暗,寂静无客,雕梁画栋的装饰,和绿竹掩映中的客座,更显出了茶楼内设的精心与别致。

他靠窗而坐,望着元旦前夕环路上壅塞的车流,想着昨晚短信所提到的“要事”。

“早来啦?”赵思锦话到人到,一边脱下羊绒大衣,一边含笑问道,身上散发着带进来的凉气。

“我也刚到,您坐吧,这有明前的狮峰龙井。”

“好啊!冲两杯,算是你给我送行了!”赵思锦从身上摸出香烟,看着服务小姐,又对着方唯一淡笑地说。

玻璃杯中,叶芽型光扁平,经沸水冲泡,变成了翠绿色。芽尖在茶汤中慢慢地绽放,而后缓缓向杯底纷纷沉落。

方唯一向赵总再次确认:“您要离开合众证券?”

赵思锦点点头说道:“咱们一起三年,合作得很好,我做政委,你做指挥员,从当初的七八个人,到今天,全国13家营业部,发展了300多经纪人。上月报表统计,经纪人发展了一万五千多个客户,累积资产20多亿。”

方唯一说:“经纪人创造的手续费,已占到公司收入的35%。”

“除了股票手续费,和客户保证金的息差,公司没有其他收入。合众证券是经纪类券商,体量太小,在孟、章二人的手中上台阶是不可能的。在今后,新的交易品种层出不穷,未来是综合类券商的天下—”

俩个人吐出的烟雾在眼前轻轻飘曳,渐渐散开,弥漫在空气里。方唯一品着龙井,静静地听着。赵思锦说的全是事实,但这不是他最关心的,他更在意赵总走后自己的出路。

方唯一开口说道:“政委走了,我还指挥个屁!姓孟的、姓章的,是爱做官、不爱做事的主。这几年要不是您抗着他们,我走不出三里路,就得让他们给办了。”

“集团杨董事长离职后,我也是泥菩萨过河,就算不走,也帮不了你,以后你这土匪脾气也得改改。明天我递辞呈,元旦后,到国基证券上班,职位和你一样,营销总监。咱们就此作别吧,顺便祝你新年快乐!06年大吉大利!”

方唯一振作精神,握住赵总的手说:“国基证券可是中国前三名的大券商,祝贺您!”二人相互祝福着,走出茶楼,外面已是五彩斑斓的夜色,俩人再次握手劳燕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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