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丁的老爹张富贵最不能忍的是,街坊邻居调侃他生过六个孩子。
生头个孩子是把赵秀兰娶过门后第一年。那是寒冬腊月,濒临年关,他在完全慌乱中迎来了生命里第一个亲生骨肉,非常遗憾的是个女孩,张富贵的脸上尽管带笑,但多了一缕不满,这个细节被赵秀兰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是因为没能给丈夫生下心心念念的儿子。
一星期后,这个刚被取好名字叫“张盼男”的女婴不幸夭折了。
第二个女孩出生是在国庆节。这女孩胖乎乎的,眼睛忽灵儿,模样好看极了。张富贵可不管这些,不能传宗接代,哪怕仙女转世也是白搭。
像古楼镇这样的农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男孩的家庭不是完整的家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女儿迟早是“泼出去的水,”由男性传递下来的后代,才是最正最纯。张富贵的压力随着父母的唠叨与日俱增,他开始怀疑自己和媳妇的生殖能力。
赵秀兰第三次有了身孕后,张富贵就没怎么消停过。到处寻医问药,烧香拜佛。隔三差五从山庙里“瞎和尚”那搞回来一包“神仙粉,”那味道奇臭无比,好几次赵秀兰喝了下去又呕吐出来。可为了要一个儿子,就算是屎也得吃。后来张富贵坦白,“神仙粉”并不是从“瞎和尚”那求得的,而是“瞎和尚”给的方子,理论依据是赵秀兰体内阴盛阳衰,需要东西补补,找点公狗的大便晒干,然后磨成粉供其服下,就会来个大胖小子。儿子还没生下来,张富贵这“臭名”已经出去了,没多久就成了古楼镇的“名人,”为了要儿子吃狗屎,这也算是笨得吃屎了。这次张富贵再不生出个儿子来,恐怕以后没脸在古楼街混下去了。大伙儿都拴紧了自家的狗,再怕张富贵万一要“狗鞭”了,让狗也绝了后。
赵秀兰第三次分娩,有了前两次经验,轻车熟路,连产婆都没叫。这次张富贵爬在床边等,嘴里不停地念叨:“小兔崽子你快出来,快出来小兔崽子。”
要说这“神仙粉”也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只不过全是副作用。这次赵秀兰一生俩,全是女孩。晚上村支书万海洲风风火火找上门来道:“富贵,现在查计划生育这么紧,你这一口气仨孩子,要出事滴。”
“海洲哥,我也不是信球,哪怕有一个是男孩,我张富贵愿意这样折腾?”
“要不丢了吧?”
这边张富贵没有吭声,深吸了一口烟,盯着门墩看。
“那你看,过几天县里面下来人,我也护不住你,连罚款带蹲劳教所。”万海洲见他不说话,跨过门槛就要离去。
“海洲哥!”
万海洲回头了,又换作一副同情的语气:“弟,你也别难受。实在不行,我去县孤儿院给你领养一个,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将来也算是后继有人。”
张富贵掐灭了烟头,砸在地上说:“不!我还要生。”
万海洲被他下决心的一瞬间吓得一愣。缓过神来问:“你这仨咋弄?”
“你全带走?”
“啥?”万海洲以为听错了。
“海洲哥你全带走吧,给他们找个好人家。”
说完,张富贵慢慢地进里屋了。他的背影看起来像年迈的老人,一种说不出的堵塞感在万海洲心里充斥着。
仨个孩子被抱走的当晚,赵秀兰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堵在屋门口,被张富贵一个巴掌扇倒在地。人走后,张富贵突然跪在地上抱着赵秀兰,痛哭起来。赵秀兰一脚踹开他,追了出去。
一年后,赵秀兰又有了身孕。家族里的长辈纷纷来做张富贵的工作:“富贵,女儿也挺好。”
“富贵,女多当儿用”
张富贵心说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作你们试试?不过他这次倒是下定了决心,无论男女,都得留着。不能再熬下去了,这几年夫妻俩啥也没干成,时间,精力全搭进怎么生儿子了。亲戚们全欠了债,再这样下去,儿子没要着,老子得先拖垮。
很不幸,第五个孩子仍是女孩!
这次亲朋好友于心不忍,都前来好言相劝:“现在国家政策好啊,生女儿给补助。”众人纷纷迎合:“对对……对”
也不知道谁来了句:“咦,你看,长得多像富贵。”众人又迎合:“是呀,真的很像,你看这嘴……这鼻子……”
亲友散去,张富贵仔细观察起来,怎么越看越不像?他又捧着女儿,跟赵秀兰对比,也不像啊?
张富贵起了疑心,将正在床上熟睡的赵秀兰揪了起来,再三逼问。赵秀兰才说出实情,那晚仨女儿被送走后,她追到了颖河桥边,远去的摩托车变成了越来越小的红光点,就坐在河堤上哭。谁知过来了两个男人,一把将她头蒙住,完事后就跑了。
张富贵听罢,像得了丧心疯,对着赵秀兰拳打脚踢,床上的女婴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他骂了句“杂种!”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没有了声响。俩人吓了一跳,一分钟后他冷静下来,赶紧拾起女婴,一探鼻孔,已经没有了呼吸。张富贵万念俱灰。
过了两年,张富贵干起了零件加工,在自家院里搞个车床,没事给人家制作铆钉。不知啥时候起,平静的张富贵的家里又传来孩子的啼哭,这次总算是男孩。夫妻俩如获珍宝,日夜不离手,将这小男孩看了又看,亲了又亲。这次张富贵总算敢抬头挺胸地抱着孩子到大街上溜达了。
农村人没啥学问,给孩子起名字时,特别溺爱,就用特别的事物来命名。比如:“狗蛋,”“石头”等等。富贵整日跟铆钉打交道,男孩被他叫做“小钉,”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终于有了比较正当的名字:张小丁。
*
一个仲夏的午夜,零零星星的雨丝还没有洒落干净,阵阵的凉风使人感到并不是多么燥热。鼓楼镇的主干道两旁本应该是喧闹的烧烤摊和觥筹交错的饭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傍晚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小贩们开不了张。
雨后的鼓楼镇,即使是炎炎六月,到了后半夜再加凉风,也略显寒意。居民们大多已入梦乡,街道上只有香樟树树叶哗哗啦啦的声音。
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后,整个鼓楼镇都淹没进护院犬的吠叫声里。镇中心街道上的诊所门被“啪啪”拍响了。听起来急迫而不显粗鲁,想必来者是懂礼数之人,屋里亮了灯,传来一个清脆而惊讶的女人声音:“谁呀?”
拍门的是个十八九的女孩,镇上的人都认识她。她叫杨怡,这是个朴素的名字,正如她本人。她五岁那年冬天,跟着母亲从西北逃荒到鼓楼镇,夜晚里大雪皑皑,母亲冻死在镇后面小麦田头的井房里。小女孩又冷又饿,奄奄一息。楼东村的杨兵录见状,于心不忍,老伴在多年前去世,膝下无后,就将她收养回家。
杨兵录老实了一辈子,人民教师退休,吃了几十年粉笔沫,落下个气管炎。每天晚上基本上连喘带咳地拖拉到天凉。
杨怡这么晚拍诊所的门,想必因她爷爷杨兵录而来。
“小培姐,你快去看看我爷爷吧。他咳嗽得厉害,都咳出血了。”杨怡隔着门,带着哭腔向屋里喊着。
杨兵录曾是张小培的启蒙老师。老师有难,她自然是怠慢不得。立马穿衣带帽,带上了几件医疗工具,锁门将走。
正在这时,远处街道里一个黑影端着一个发光的手电筒慌慌忙忙跑来,水坑被踩得啪啪只响。看到张医生将要离开,大声喊到:“是小培吗?是小培吗?小培,快…快…救救我爸……我爸他……”
杨怡和张小培听声回头,来者已到跟前,气喘吁吁。张小培一惊,问道:“你是张叔家的小丁吧?你别急,张叔怎么了?”
张小丁跟杨怡小学同学,后来他去了城里寄宿学校,一年到头两星期的假,多年不见,他已经长到一米八的高个头,此时是满头大汗,双眼带泪,可能是太过着急,讲话有点结结巴巴:“不行了,我爸,小培姐……你快去,快去看看……”说罢,一把抓着杨怡就往回拉。
杨怡甩开张小丁的大手:“张小丁,你别急,我不是小培姐,我是杨怡,你同学,忘了吗?你爸怎么了?”
张小丁回头看她一下,恐怕实在无法为故人重逢而感到欢喜,两条剑眉凝聚了一下又瞬间弹开,一脸无奈,说:“杨怡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爸被齿轮打到了,我出来时,他在地上躺着勒,救护车还得一会,姐,你先看看……”
张小培赶紧往张小丁家方向跑,然后又站住,从兜里拿出了一瓶药,交代杨怡回去,让爷爷把药喝了,她得先去张叔家,随后再来。
天空变得晴朗了,乌云慢慢散去,皎洁的月光把鼓楼镇染得发亮,几颗星子隐约闪动着。
杨怡回楼东村,一路小跑,并谨慎地避开泥路上大大小小的水洼,路过张小丁家,院子里灯火通明,还有三三两两的邻居进进出出,她脑子里回忆着刚才小丁慌了神的样子,着实放心不下,也跟着过去看看。张小丁他爹张富贵已经晕倒过去,血液染红了齿轮,有的地方已经凝固成血块,左手手被齿轮打得粉碎,右手只剩三根指头。张小培连打针带包扎,总算是止住了他的血。
张小丁和母亲赵秀兰干着急没办法,母子俩人一筹莫展,俯下身,看着张小培做完这些就像是完成一个庄重而严肃的仪式,屏住呼吸,心跳不止。
杨怡拍了拍张小丁的胳膊,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长袖衫,她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在她印象里,张小丁一直是个稳重要强的人,几年后,刚见面竟碰到他家的变故。张小丁扭过头,她问到:“张叔怎么被打到的?”
张小丁叹了一口气,干净的脸上挂满了忧伤和疲惫,双眼无神,无力地诉说:“今天下大雨停电,爸爸忘记切断电源,临睡前检查机器,没想到突然来电了。”说着,本就湿湿的眼眶又留下两行热泪。
杨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跟着叹气。然后抓紧张小丁的大手,意思是让他振作点。
等救护车来了,张小丁急急忙忙跟着车去市医院了。
张小培如释重负,但她回头看到身后的杨怡,突然想起杨老师还在家等她前去救治。慌忙离去,顾不上泥坑和露水,又一路奔波到杨怡家。还好杨怡爷爷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次咳嗽加重了,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但是不排除有病情恶化的可能性,建议他尽快去市里做个检查。
杨兵录听过只当耳旁风,心里盘算着:杨怡今年刚参加完高考,倘若被录取,学费又是一大笔钱,自己这几年吃药打针,本就没存几个钱,恐怕还得向亲朋好友借。自己也没什么个三长两短,扛一扛还是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