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前些日子，小林纯一郎专门派了日本岩谷棉纸制品株式会社的技术人员到商海东菱医药用品制造有限公司对全体员工进行集中培训，考试合格取得上岗证后上岗。陈建民精打细算省去了出国培训的开支，把这笔费用购置了一辆小巴士，专门接送到公司上班的员工。上海永达电器厂完成了历史使命，正式解体。小工厂卖给了一家专做运输的大企业做仓储，人家明天就要来拆房子了。工人们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纷纷在小工厂的门口拍照留念，毕竟这个街道小工厂风风雨雨十几年磨砺的创伤，给每个人都留下过不可磨灭的记忆。
“再见了！”陈建民深情地、依依不舍地离别了小工厂，这个代表着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就这样被改革的浪潮吞没了，他们马上就要开辟新的旅程。
新的公司正式运营以后，总经理陈建民专门召开了部门会议，对每一个部门都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要求每个部门都要拿出计划书，对计划书的具体实施的细节都有严格规定。
散会以后，小林剑雄对陈建民说：“总经理，我看那个刘成军有点问题，他不能胜任采购部部长的职位。”
陈建民问道：“健熊，你能说说你的理由吗？”
健熊说：“我查过他的履历，他的文化程度太低，甚至连组长都没当过，一下子就当部长，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陈建民笑了笑说：“健熊，你对他可能还不了解，他是个生产能手，非常能够吃苦，做事情敢担当，这样的人不用我们还用什么人？”
健熊说：“可是在我们日本，从一个普通员工干起，要多少年的努力才能当上部长，他这样未免也太快了吧？”
陈建民说：“健熊，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我刚进街道厂的时候也有顾虑，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车间主任，我担心进厂以后如果当清洁工，要奋斗多少年才能当上车间主任呢？谁知没几年功夫，我不也当上了厂长啦。”
健熊说：“总经理，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他跟你不一样，他的文化程度实在太低，不能胜任这个职位。”
陈建民说：“健熊先生，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叫做事在人为，只要他够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健熊说：“好吧，我说不过你，希望他不要令我失望。”
第二天，公司的每个部门都把自己的计划书拿来了。陈建民把他们送来的计划书都仔细的看了一遍。当他看到刘成军的计划书时，不觉眉头紧锁。
“小温、温秘书，你过来一下。”
温宜华是经理室的秘书，她听见陈建民在叫她，赶紧走了过来，问道：“总经理，您找我？”
陈建民说：“你去把刘部长给我叫来，我有事找他。”
一会儿功夫，刘成军来到陈建民的办公室。“总经理，你找我？”
陈建民指着他拿来的计划书说：“刘部长，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写的计划书，写成什么样子？我看像天书，谁能看得懂？”陈建民对采购部部长刘成军很不满意，“要求都跟你讲清楚了，结果还是这副嘴脸！”
刘成军嗫嚅地说：“人家头一次做嘛，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熬夜，都没有好好睡觉了。”
陈建民见他这样，确实有些楚楚可怜，便缓和了语气，说：“没有头一次，哪里有第二次、第三次呢？有些东西是靠逼出来的。采购部在公司的地位非常重要，就拿原材料来说吧，我们厂的原材料是啥？主要是棉花和纸头吧？我们每个月的需求量是多少，什么价码，要有个明确的估计。采购多了，造成库存积压，采购少了，生产上不够用……这样跟你讲吧，采购的数量要跟生产的频率相匹配，生产旺季要多储备，生产淡季就要少储备，避免物资积压或供应短缺，公司的流动资金基本上都用在你这一块，你要多用点心。明白了吗？”
刘成军不可置否的样子，显然还是不太明白。
陈建民说：“我建议你去找倪总监讨教一下，她是搞财务的，对这方面有些经验，不妨求助与她，应该会给到你帮助。”
望着刘成军默默离去的背影，陈建民的内心也在不停的翻腾。这些干部都是从普通岗位上提拔起来的，平时的工作任劳任怨的，责任性都非常强，经过考察，他们都是企业无可挑剔的骨干力量。但这些人都是实干家，缺少的就是文化知识。现在需要的不是这种类型的干部，目前最需要的是具有现代化管理水平的人。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大学生！他的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听倪红霞介绍过，李建国好像就是读的工商管理专业，他现在干的专业不对口，学无致用，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给挖过来！这件事先要探探他的口气，然后再到局里想想办法。他打定主意，决定先去找倪红霞，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倪红霞说：“这恐怕不行，你想想看，公司刚成立，就要调换干部，人心不会稳定。再说，就算建国同意来，局里也不会放的。”
陈建民说：“这样说起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倪红霞说：“要不这样，目前我先帮刘成军分担一些工作，也让他有个适应过程，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是能够挑起这副担子的。”
陈建民也只好同意，说：“也只有这样了，红霞，你多费点心。”
一个星期后，刘成军把厚厚一叠计划书放在陈建民的办公桌上。陈建民望了望他，用嘴一指边上的一把空椅，说：“坐吧。”
刘成军坐了下来，说：“总经理，请你过目。就是不知道这次写的计划书合不合格？”
陈建民把计划书拿过来，翻了翻，问道：“你自己写的？”
刘成军说：“当……当然是我自己写的。”
陈建民摇了摇头，笑了笑。
“怎么，你、你不相信？”
陈建民说：“不是我不相信，你看，这次写得多好！还精心编制了目录，让人看上去赏心悦目，一目了然，这跟你上次写的简直不能同日而语，有天壤之别啊。”
刘成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总经理，不瞒你说，我哪有这种水平？我有个小弟在大学里学工商管理，他拿了许多参考资料给我，我是一边看参考资料一边写的，依样画葫芦，这才写出来的。写完以后，我弟弟再帮我做了系统修改，否则我哪敢给你看呐。”
陈建民饶有兴趣地说：“是吗？你的参考资料还在吗？快拿给我看看！”
刘成军这才放下心来，说：“在家里呐，明天我把它带到公司来。”
陈建民颇感兴趣地问：“你弟弟大学快毕业了吧？”
刘成军说：“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
陈建民说：“毕业以后你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到我们公司里来？我们公司正缺这样的人才。”
刘成军说：“好的，到时候我帮你问问看。”
陈建民说：“不是问问看，你一定要把我的口信带到！我们公司的管理层要上档次，一定要有专业的、有文化的人来担当。”
刘成军问道：“照你这样讲，像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搞管理工作是不是？”
陈建民解释说：“成军，你误解我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包括我在内，我们以后都要加把劲学习，提高业务水平，才能胜任这个位子。”
刘成军连连摆手说：“不不，你别安慰我，我了解我自己，插队之前，我就是个小学文化水平，在农村插队那几年，为了挣口吃的拼命的干活，哪有时间读书？回城以后，心想生活会安定下来了，谁知进了街道厂，还是没法学习文化。我文化水平不高是我自己造成的吗？我也想读书啊！是的，我心知肚明，我不能胜任这个位子，我的这个采购部部长的位子早晚要被人替换掉的。总经理，算我求你了，让我到下面去干活吧？这样我会舒服点的。”
陈建民望着他，问道：“成军，你这算是撂挑子吗？现在公司刚成立，正是用人之际，你怎么可以自说自话就不干了？”
刘成军说：“现在公司里有文化的年轻人那么多，你随便找一个人来都比我强，我当这个部长太累了。”
陈建民说：“你错了，这个位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坐的，文化水准当然重要，但其他条件也不能忽略呀，比如说工作经验，这一点就很重要。”
刘成军说：“总经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比你更了解我自己。我们这一批进小工厂安装电表的知青中，就数我最没出息了，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连周世吉都比我强，我就是烂泥巴糊不上墙的人。”
陈建民说：“成军，我答应你，等公司的工作都稳定下来，我一定把你送出去读书，咱也拿个大学文凭回来为公司效力好不好？”
刘成军说：“不是我不想读书，总经理，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光那两个淘气的儿子就够我喝一壶的了。不是我不想干，我真干不了。”说完，他没等陈建民说什么，站起身来就走了，走到办公室门口，回过头来说了句，“我的辞职报告明天就会送来的。”
刘成军走后，陈建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这个老实人的脾气还真哏！”刘成军跟他一样，也是从黑龙江农场回城的知识青年。他结婚早，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他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兄弟姐妹四个，除了最小的弟弟在读大学，其他都参加了工作。刘成军非常勤俭持家，父亲过世后，母亲因为没有工作，家里的支出全靠刘成军支撑，连弟弟上大学的钱都是刘成军拿出来的。这些情况陈建民都是知道的，他除了同情刘成军外，也拿不出其他办法。现在刘成军当上了采购部的部长，月收入起码也有两千多元吧，这比起他在小工厂每月百八十元钱收入，要好的上了天。而一旦他不当这个部长，他的收入就会直线下降，每月的工资只有八百到一千。可是这个采购部部长的位子不是阿狗阿猫都能坐的，要讲真本事的。他想到这里，心里面真的庆幸黄晓英当时让他去读夜大，要是没有那段经历，光靠打拼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好在刘成军最终还是把计划书拿出来了，最起码可以堵住小林健熊的嘴巴。这说明一个问题，刘成军这小子只要逼他一下还是行的。不过也得想想其他办法，工作总不能老是去逼、去催，要化被动为主动。想到这里，他的心节慢慢舒展开了。
第二天一早，刘成军真的把辞职信往他的办公桌上一扔，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陈建民提高了嗓门，“立刻把你的辞职报告拿回去！”
刘成军站住了，转过身来问道：“为啥？”
陈建民说：“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不批准你的辞职，请你把辞职报告拿回去。”
刘成军问：“我是个不称职的部长，为啥不让我辞职？”
陈建民反问：“我们公司刚刚成立，如果都像你这样，成何体统？”
刘成军说：“那么就请你找一个称职的人来当这个部长好了。”
陈建民说：“这么说，你决定要当逃兵啰？你知道临阵脱逃是什么吗？是个懦夫！”
刘成军气急了，他容不得别人这样说他，眼睛瞪得溜圆，额上的青筋暴露，大声吼道：“懦夫、我是懦夫？陈总，别人可以这样说我，你不可以这样说我！当年在农场，人家说我是从城里来的，身子骨娇嫩，可我哪样农活输给人家了？抗洪救灾，扑灭森林大火，哪一样危险的活我不是冲在前面？我想过自己没有？我退缩过没有？回到城里，我在街道厂刻苦工作，年年被评上先进工作者，哪一样我输给人家了？你说，我怎么是个懦夫？”
陈建民说：“这跟打仗一样，过去是小米加步枪，现在是飞机大炮！你要拿出过去的那种不服输的精神来，攻克眼前的一个个难关。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许多事情谁都没有经历过，都是在摸着石子过河。我们要学习的事情很多，目前公司刚刚开张，有许多难题亟待解决，碰到这点困难就打退堂鼓，这不像你的作风。”
刘成军说：“可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是被毁掉的一代，小时候遇到自然灾害，读书时又被停学，工作分配时又遇到上山下乡，时运不济又没文化，只能被社会淘汰。”
陈建民说：“你说的这些不假，但我们这批人还是发挥了历史作用的，至少可以这么说，我们把城市的文明带到了农村，同时又在农村得到了锻炼。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这批人当中，绝大多数的人都发挥了作用。你也不例外……”
刘成军惊奇地问：“我、我有啥个作用？”
陈建民说：“不要低估了自己嘛！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为小工厂寻出路，找产品，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想搞一个拉链厂。当时就是你一句话提醒了我。你讲拉链就像过去学校里搞拉练一样，拉来拉去没啥意思，劳动密集、利润低，嘈音又大，早晚有一天会被淘汰的。你一言中的，讲的多好！”
刘成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我也是无意中说的，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
陈建民说：“现在你该相信你自己了吧？”
刘成军把手一伸，说：“给我。”
陈建民故意问：“啥东西给你？”
刘成军说：“把我的辞职报告还给我，不蒸馒头这口气我得争啊，我比别人多付出十倍的力，我就不信我做不好这份工作。现在我想通了，我收回我的辞职报告！”
陈建民赞同地说：“哎，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刘成军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