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奇地发现,小南做过的事情,其实我也同样做过。当然是在我的想象里,我曾经很多次看到自己,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或者是一个城楼上,或者是一辆敞蓬汽车上,我的身体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而脚下到处都是欢呼的人群,或者排列整齐的方阵,像成群结队的蚂蚁。然后我挥舞起巨手,向着他们发出亲切的问候。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感到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全世界最伟大的人物。那一瞬间,我感到安全。是的,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小南的模样,在小玉的日记中不断清晰起来。
98年9月23日,星期三,多云。
今天小南终于把我打了。
下午一下班我就赶到菜市场,买了菜回到家里,马不停蹄的,做好了晚饭,然后等着小南回来吃。但是等到晚上七点,还不见他的踪影。按照平时的惯例,他一般在下午四点多就会去体育馆打球,六点半以前回到家里。如果到七点还没回家,那么肯定有事情,不会回来吃晚饭了。而他的事情,主要就是跟朋友在外面喝酒。
这几天他的脸色一直很阴沉,话也很少。那天早晨我看见他在阳台上做出的举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不说,我当然不敢去问。但是自从有了那次发现之后,我就对他暗中留心,悄悄地观察着他。他经常默默地坐在一边抽烟,显得心事重重。我想可能是单位里的事情在困扰着他。他的那个客户朋友马老板,自从出了事情之后,他们信贷部的几个骨干都被检察院叫去问话。虽然没有问出什么名堂来,但是对他的情绪影响很大。外面也有一些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加上小南以前经常和马老板在一起喝酒,所以舆论对小南明显不利。而小南好不容易调到这家银行,表现出色,业务能力又强,没多久就当上了信贷部副主任,如果不出什么问题的话,过上一年两年,说不定就能提拔当主任或者行长助理,这是他们行长亲口向他许诺的。现在遇到这件事情,的确对小南的声誉是一种打击。而小南对自己的声誉是看得很重的。以前因为我们的恋爱,和小敏的自杀,把他弄得声名狼藉,在原来的单位里一直抬不起头来。我知道他后来经常打我,虽然每次都有理由,但也都有这个因素在内。是的,我的出现,拆散了他和小敏,影响了他的声誉。他娶了我,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可能是恨我的。所以在打我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发泄出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他每次打我的理由,都是看我不顺眼,或者是我不听他的话,或者是和他顶嘴,或者是他叫我做的事情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或者是他叫我做什么事情我没有马上去做,加上他心情不好又喝了酒的话,那么他就会打我一顿。只要我很听他的话,哪怕他的话是错的,也完全服从,就有可能避免挨打。这是我长期积累出来的经验。
所以这些天来,我始终对他百依百顺,不犯半点错误,他就果然没有打我。但是我并不敢掉以倾心。因为他的脸色至今没有从阴转晴。有时候还阴沉得厉害,好像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这种时候我总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兆。他很痛苦。这是我在忽然之间意识到的。我想起有一次,他坐在卧室里,对着窗外抽烟,我在厨房里做饭,中途去客厅拿一把扫帚,为了不打扰他,我的脚步很轻,经过卧室门口的时候,我悄悄朝里面看了一眼,就看到小南右手的三根手指捻着抽剩的半支香烟,将红红的烟头朝着左手掌心扎了上去。他的动作很慢,很细心,好像他捻的不是香烟,而是一根银针,他是在给自己做针灸,烟头贴到他的掌心时,他的身子轻微地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稳住了。他继续让烟头停留在掌心里,那里正冒出一缕青烟。我隐约闻到一股焦糊的气息。我无法看到他的全部表情。只能看到他低着头,把注意力集中在烟头与掌心的交接处。但我还是可以从侧面看到他一小部分脸,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或者,两者都是?我甚至看到他把捻在指间的烟头旋转着,好像针灸时,把银针往深处钻的动作。我的心怦怦乱条,不敢继续往下看,先轻手轻脚地回到厨房里,然后在厨房里一边咳嗽一边往客厅里走,到客厅里,飞快地朝卧室里看了一眼,见他又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抽烟了。但我看到他的左手,已经握成拳头。于是我忽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很痛苦?这个让我胆战心惊的男人,一旦发作起来就会显得凶神恶煞的男人,是不是处在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之中?否则就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他为什么用烟头烫自己的掌心?谁都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但他却做得轻描淡写。
我独自吃完晚饭,把家里收拾一遍,然后就坐在客厅里,等小南回来。女儿还在母亲那里。这是我比较欣慰的。我爱我的女儿。我爱小南。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已经做出决定,等小南回来后,就主动找他谈谈。我要帮他把心里的痛苦找出来,让他从此变得快快乐乐。我要让他知道,他的快乐对我,对女儿。是多么的重要。
后来小南就回来了。我先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我一如既往地打开门,手里拿着他的拖鞋在门口等候。他进了家门,身上酒气很浓。我扶着他在沙发里坐下,然后递给他一杯茶。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然后阴沉着脸,说:为什么不去拿块毛巾过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疏忽了,本来想说:好,我马上去拿。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不是正要去拿吗?急什么?他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说:骨头发痒了,是不是?我说:你什么意思?我又没做错什么。他的目光里就开始放出那种让我害怕的光泽。他说:看来你是实在太舒服了,一定要吃点苦头才行了。我说:舒服的是你,三天两头在外面花天酒地,回来后,还要人家像佣人那样伺候你!他站起来,在我脸上煽了两记耳光,说:反了你了,我叫你回嘴,叫你回嘴。我捂住脸,哭着说:我又不是哑巴,你凭什么不让我说话?他一脚踢过来,说:娘的,看我打到你不说话。然后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扔到沙发上,脱下脚上一只拖鞋,在我身上劈头盖脑一顿乱抽。一边抽一边问我:还嘴硬不?还嘴硬不?我就不说话,大声地哭。他说:不许哭!我还是哭,他就打得更狠了。后来我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才使劲捂住嘴,让哭声低下来。他又在我背上抽打了几下,大概是打累了,才扔下拖鞋,赤着一只脚走到卧室里,一头倒在床上睡了。
我在沙发上躺了很久才爬起来,看到自己头发被他揪下来好几缕,大腿上、背上、手臂上都被抽得红肿起来,到明天肯定又是青一块紫一块了。我咬着牙忍住痛,把客厅稍微收拾一下,就回到卧室,看到小南已经睡着了。我看着这个刚才还在用鞋底抽打我的男人,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恨他。而且,我还发现他的那张一直阴沉着的脸,睡着以后居然变得舒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