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着一根烟。想象着小南坐滑梯的情景。他那么胖,身体那么庞大,居然去坐了给小孩玩的滑梯。难道,坐滑梯在他眼里,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吗?而我也意外地发现,他的举动其实和我也是有同感的。和他一样,我也从来没有坐过滑梯。我小时候是在农村度过的,从来没有见过滑梯。在我的印象中,当我在城市里见到滑梯时,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看着那些孩子在上面快乐地滑下来,心里真的很羡慕,甚至产生过上去坐一下的冲动。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至今没有付诸行动。没想到,在城里长大的小南,也和我一样。于是我和他惺惺相惜了一番。然后,我继续阅读下一篇日记。
98年9月15日,星期二,阴。
今天小南又出去喝酒了。自从他们单位里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他的脸色就一天比一天难看了。我已变得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女儿也有了经验,看见爸爸乖得像老鼠遇到猫一样。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单位里出了什么事情,后来才听说,是一个姓马的老板,从小南的行里贷款三百万元去炒地皮,结果被卷进一个经济案件中去了。这样一来收回贷款就出现了问题。虽然小南只是信贷部副主任,但是跟马老板关系很好,平时经常在一切玩,也不知道马老板进去后会说些什么。前几天小南被行领导找去谈了话。谈话内容小南没说,我也不敢问他。猜想可能跟马老板的事情有关。回来后小南的脸色就更难看了。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阴冷的光。我知道情况不妙,这次恐怕又要大难临头了。
几天来我在他面前的表现始终做到滴水不漏,让他找不到理由对我下手。我知道在找不到理由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轻易打我的。但是,他看我的眼光已经越来越可怕了。我也只能像个已被判了死刑的犯人那样,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终于,他今天晚上没有回家。我知道,他出去喝酒了。只有喝了酒,他才下得了手打我。
回忆他打我的经历,是从轻到重,下手一次比一次凶狠。我想,我是要被他打死的。除非我选择逃离,或者自杀。我也多次想过走这两条路。但我总是在付诸行动之前,就主动放弃了。我的家庭。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我的父母。我的同事。我的……自行车。这一切,就是我最珍贵的自行车。比我小时候丢失掉的那辆,还要珍贵千倍万倍,我不能再丢失它了啊。我再次看到小小的我,站在风中哭泣的情景。那么孤独、无助、恐惧、绝望。空荡荡的学校门口,我的自行车已经不见了。每当想起这个画面,我都会有一种心碎的感觉。我知道,我得把牙齿咬咬紧,我得忍着,再大的难关也会过去的,只要我的自行车还在,一切,我都认了。
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挂钟,是深夜11点25分。这是一个可能决定我生死的时刻。女儿已经睡着了。即使没有睡着,她也会把脑袋钻进被窝里,防止听到客厅传来的任何声音。
我打开门。手里拿着他的一双拖鞋。屋里的灯光照到外面的平台上,平台下面,是幽长黑暗的楼道。灯光只到平台边缘就很微弱了,再望前下方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站在门口,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深远的下方一记一记地响上来。我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仿佛自己是站在地狱的出口。而那个人,也不是小南,是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个魔鬼,正从地狱里往上走。这样我的身体就开始发抖。我想缩回家去,把门紧紧关上。但我不敢动。我站在那里,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楼道里却看不到人。只看到一片黑暗。脚步声冲到楼顶,又回下来。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脚步声是在上面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南就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先是身体的轮廓,透过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从下面慢慢向上升起,一下子就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开始发出无声的尖叫。好像我的身上所有的毛孔,变成了成千上万个小嘴巴,张得圆圆的,山呼海啸般地尖叫着,但是又没有任何声息。
小南站在我的面前。我站在门口。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临。这样的情景,在往日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屋去。他挥舞起宽大的手掌,煽我两记耳光。他抬起脚,一脚蹬在我的肚子上,让我像一片树叶那样,飘出很远。他朝我当胸一拳,打得我一阵窒息。这些情景,我都历历在目。今天,他会怎样处置我呢?我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我闭上了眼睛,身子就靠到门框上。
小南还是站在我的面前。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可能他在寻找着下手的地方,或者,想换一种新的花样?我闭着眼睛,等待着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传来致命的打击与疼痛。这时候,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他说:你,在做什么?我睁开眼睛,打量着他。他喝多了,眼睛里充满醉意,酒气从他的嘴巴里,鼻孔里,从他的全身上下,往外喷发。我说:我在等你回来。他说:你在发抖,为什么?我说:我怕你打我。他就举起右手,朝着我的脸上缓慢地移过来。我的牙齿开始上下冲击,脸上的肉也不停地抽动。啪。他的手掌碰到我的脸上。很轻的一下。比拍蚊子还轻。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心里更加紧张。他把手停留在我的脸上,似乎是在抚摸我。但我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只是在惊恐地堤防着他。他说:你,真的很怕吗?我点点头,说:很怕。他说:你怕痛,还是怕死。我说:两样都怕。他说:好,怕就好。怕了,你就会很听话。我说:小南,我本来就很听话的。他说:不要为自己辩白。你听不听话,不是你自己说的,而是我说了算。我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进行弥补,说:是是是,我听你的话,你说了算。他说:我打你,你恨我吗?我知道这个问题非同小可,答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我说恨,那么就是欠打,如果我说不恨,他会说我说谎,也是该打。只要找到理由,他就不会手软。我想了想,说:小南,我是你的老婆,你想怎样打,就怎样打,有什么恨不恨的。他说:难道,你没有想过,万一被我打死了,怎么办?我说:我想你不会,你要是打死了我,回到家里,就再也看不到我了。他说:看来你说得有点道理。我要是一失手,把你打死了,以后我去打谁呢?我说:是啊,小南,你还是把我留着吧,你看,我帮你拿拖鞋,给你做饭,洗衣服,每天服侍你,还给你生了女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对你还是有用的,对吗?他说:恩,把你打死我,我就没有老婆了。我说:对呀,老婆对你那么好,要是没有了,你会很不方便的,再说,你的女儿还小,也是需要妈妈的。他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他说:本来,今天我是要打你一顿的,既然这样,就先给你留着吧。你给我小心点,不要**我,否则,下次我会两顿一起打。我一把扶住他,说:好的,好的,小南你快进家吧,我知道你累了,已经帮你泡好热茶。他就被我扶着,走进了家门。
等到把小南弄上床睡着,已经12点多了。我悄悄起床,继续写我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