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把那瓶二锅头喝光了。我的目光忽然变得凶狠起来。四周安静极了,静得让我听见身体里的血液在奔腾不息。我开始在屋子里胡乱地搜寻着,有一种想找点什么东西来砸烂的欲望。我想,我肯定又变成李小南了。因为我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在粗壮起来,肌肉像一团一团的铁疙瘩。然后我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变成铁做的了。我想起很多和铁有关的词语,如铁手腕、铁石心肠、铁齿、铁拳、铁腿什么的,好像我都拥有了。我想象着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砸烂的情景,茶杯,碗碟,桌子,椅子,电视机,床,顷刻之间,就在我的拳脚下面分崩离析,粉碎瓦解。那是多么令人酣畅淋漓、痛快至极的场面啊。我看见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个英雄人物,像我小时候经常扮演的杨子荣、郭建光、董存瑞、邱少云那样,都是很高大的形象,刀枪不入,神勇无敌。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足球队员,面孔上流淌着强悍、野蛮、侵略、征服、亢奋、刚毅的表情,在人群中左冲右杀,然后一脚射门,把那只足球飞快地踢进了球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把我淹没。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登山队员,咬紧牙关,一口气爬上了珠穆朗玛峰,然后向全世界宣布,我已经征服了天下第一高峰。我又看见自己变成了游泳健将,决定去横渡一条海峡,什么海峡我一时想不起来,得去查地图,反正是世界上最宽的吧,也被我三下两下地游了过去。看我多么伟大,多么厉害,希特勒算什么?拉登算什么?不就是做了一点所谓惊天动地的事情吗?
一想到拉登和希特勒,我的酒就有点醒了。看来我不能让自己再这样变下去,真要是变成这两个人,麻烦就大了。算了,还是继续看日记吧。
98年8月3日,星期一,晴。
已是凌晨四点半了,望着熟睡的女儿,我的心里苦啊!在外人眼里,我的家是多么幸福,可谁知道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我害怕他喝酒,我怕他回来发酒疯,什么也不顾,稍不顺从,一顿毒打,没有一次不留下伤痕,正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
小南还没回来。我不敢睡觉,一直在等他。女儿也有预感,开始怎么哄她都不睡,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一边哄女儿睡觉,一边听着门外楼道里,有没有传来他的脚步声。我是心神不宁的。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女儿说: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我说:快睡吧,爸爸有事,过一会就回来了。她说:妈妈,爸爸回来,你怕不怕?我说:有什么好怕的?妈妈不怕。她说:可是,爸爸会打你哦,妈妈你真的不怕?我说:谁说爸爸会打妈妈,不会的。她说:妈妈说谎,爸爸要是很晚回来,肯定要打妈妈的。我说:小孩子懂什么?快点睡吧。她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她又说:妈妈肯定是不乖,才被爸爸打的,对吗?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怕她老是问下去,就说:是啊。妈妈不乖,所以被爸爸打,妈妈以后乖一点,爸爸就不打了。她说:哦。妈妈我很乖的,爸爸不会打我,对吗?我说:恩,你只要乖乖的,听话,爸爸就不会打你。她说:好的,妈妈我会很乖很乖,很听话很听话,叫爸爸不要打我,好吗?我的心一酸,眼泪就忍不住要流出来。我说:好孩子,你是爸爸的亲骨肉,爸爸不会打你的,你快点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她就赶紧闭上了眼睛。
确定女儿已经睡着之后,我轻轻关上她的房门,来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了。看来,今天他是不会放过我了。根据以往的习惯,他回来得越晚,说明在外面喝的酒越多,对我下手就越狠。也许,这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天了。等到女儿一觉醒来,再喊妈妈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会答应她了。
一想到小小的女儿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就感到心要碎了。我想着女儿喊妈妈的种种情景,亲亲的:妈妈。撒娇的:妈妈。欢喜的:妈妈。柔嫩的:妈妈。胆怯的:妈妈。求助的:妈妈。惊慌的:妈妈。孤独的:妈妈。恐惧的:妈妈。绝望的:妈妈。妈妈。妈妈……可是,心爱的女儿,苦命的女儿,你再怎么叫,妈妈也听不见了啊。我的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我仿佛看见女儿,在一个寒冷的傍晚,到处寻找她的妈妈,弱小的身子,凄凉的呼喊,孤独的脚步,绝望的泪水,让我痛彻心肺。
小南的样子,就一下子在我的心中,变得狰狞起来。他好像成了一个头上长角、满口獠牙的恶魔,正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并要把我撕碎,生吞活剥。而我无力反抗,也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妈妈,妈妈。女儿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隐约飘来。我身不由己。只能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妈妈。妈妈。我轻轻地喊了两声。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我就想起小南当着我妈的面打我的情景。妈妈总是喊叫着,哀求着,扑上去抱住小南的一只胳膊,但又很快就被小南甩出老远。妈妈扑到我的身上,想为我遮挡小南的拳脚,又会被小南像小鸡一样拎起来,扔到一边。有一次小南追打我,妈妈拉不住他,只得跳起来,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小南就背着她继续追我,直到追上我,把我摁在地上一顿打。妈妈是无力帮我的,也是救不了我的。而我的女儿,在某一天,可能也会恐惧,也会伤心绝望,也会孤立无助,她也会叫妈妈的。但是,她的妈妈又在哪里呢?
他朝我冲过来的时候,就像一座大山压过来。奔跑时的脚步声,让整栋大楼都在震动。妈妈,我,女儿,就像几片树叶。他的大手抓住我的头发,他的大脚踩着我的肚子,让我觉得已经落在地狱里。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地狱?一个属于我的地狱?
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他的脚步声。在这么安静的凌晨,一声一声地从下面打上来。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他的脚步声中不停地震动着,颤栗着。好像我的全身都是用沙堆起来的,随着他的脚步声慢慢临近,就开始剥落,离散,自行瓦解。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