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冷的夜晚。一本没有看完的日记。我仍然不知道,小南为什么要打死他的妻子。虽然我亲自问过他,他也似乎给了我答案。但是,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侯人的某些举动,的确是不可思议的。
我想起几天前遇到的一件事情。在离开我单位不远的立交桥下面,有一排小吃摊,卖些馄饨、面条、包子、煎饼之类的,稀稀拉拉地排在人行道上,我每天去单位,都会从那些摊位面前经过。那些摆摊的是一些下岗工人和外地民工,他们靠这种方式挣几个钱来养家糊口。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交流。他们留给我的大致印象就是脸色不好,黑、黄、瘦,总是眼巴巴地盯着路人。偶尔有人光顾他们的摊位,他们就会露出很巴结的表情。他们的摊位也是非常简陋的。用几根木棍支个篷顶,一两张可折叠的桌子,三四张方凳,还有炉子、碗筷、铅桶、调料什么的,他们每天早晨用一辆三轮车把这些东西运来,晚上再把这些东西装上三轮车,骑着回去。
那天早晨10点多,我去单位时又经过那里,忽然发现往日熟悉的那一排摊位不见了,摆摊位的地方站了不少人。我赶紧把车摩托车停好,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首先我看到一些围观的路人,再往前看,就看见很多穿着制服的人,我马上意识到他们是执法人员,我看到人很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的制服大都是灰黑色的,除了袖管上的标志不同,有的是公安,有的是城管,有的是工商,其余的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也有几个是橄榄色的。当然我更有兴趣的还是看看他们的面孔。结果我就发现,这些穿制服的人,虽然具有不同的身份,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惊人的一致。我的直觉是冷酷。是的,我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让我产生一种冷酷的印象。好像他们都是机器做的。
然后我就看到在路边停着几辆车,第一辆是轿车,车顶上装有警灯,车窗和车身上有110的标志,应该是公安的,第二辆是小面包车,有城市管理的标志,应该是城管的,再后面是一辆大面包车,车顶和车身上写着12315,那应该是工商的,最后是一辆大卡车,有很多穿制服的人在车上车下忙碌着,于是我就看到了平时熟悉的那排摊位,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堆垃圾,扭曲着、残缺着堆放在那辆大卡车上,露出车厢板的,是几两底朝着天的三轮车,还有几两三轮车,由那些穿制服的人在往车上搬,由于上面已经装满了,所以有些难度,他们在不断地调整着角度,还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指挥和建议。
接着我就看到了那些摆摊的人。他们都沉默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大卡车上的那些家当。他们的面孔依旧和以前一样,黑、瘦、黄,但是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眼巴巴地盯着路人了,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就那么沉默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那些穿制服的人有足够的理由和足够的力量这样做。而且这样的场面,也是非常普遍的。
但是我还是观察到了一个细节。我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在摔一张方凳。在墙边上,他把一张完好的方凳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地摔在地上,但是那张方凳却比较牢固,摔下去并没有走样,他就又举起来用力摔下,然后用穿着皮鞋的脚在上面狠狠踩了几下,这才把那张方凳瓦解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难道是大卡车上已经满了,无法再装上那张方凳?当然我的脑子一直在飞快地旋转。我让自己进入到他的角色中去,寻找着他摔方凳的心理依据。我想,如果有人过去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这张方凳摔了呢?他会怎么回答?我想,他肯定也会有理由的。首先他会指出,他是在因公执法,而执法的对象是那些违章设摊或无照经营者。而这张方凳呢?是被这些执法对象用来从事违章设摊和无照经营活动的工具,原则上应该被他们没收,但是工具太多,他们的车上实在装不下了,为了防止这张方凳的主人,在今后继续派它的用场,利用它继续从事违章设摊或无照经营活动,所以他就有必要当场把它摔烂。这样一来,他摔凳的行为就变成了他执法的一个内容,变成了他杜绝与防范违章设摊与无照经营的一项措施。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否则我就很难为他找到其它合适的理由。当然我也知道,他摔方凳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心里有一种冲动,他就想把那张方凳摔了。他要把那件看上去是完整坚固的东西,在他的手中和脚下快速地瓦解与毁灭。他的这个冲动非常强烈,所以他就动手了。我也特意看了看他的面孔,他的表情和其他穿制服的人也差不多,只是因为他在摔方凳,好像显得更加冷酷些。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去关注到他。可能他的行为在现场的所有人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可以忽略的。
那天我在立交桥下面,我目送着那支装满执法人员和战利品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到桥下的大转盘下,掉了个头,朝着市区凯旋而归,显示着****的威风与强大。但是我马上想到那个摔方凳的人,他此刻也坐在了其中的一辆车里,而且心里会觉得比较舒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件事情。小南不是那个执法人员,小玉也不是那张方凳,更不是那些脸色黑、瘦、黄的民工,而是深爱着他的妻子。那么,小南为什么会对她下那么重的手呢?我把目光转向下一篇日记。
98年2月19日,星期四,阴有雨。
很长时间没写日记了。每当我翻开这日记本,过去的美好的、痛苦的往事就象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浮现。
小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知道,他在外面喝酒。其实,在前天,我就预感到他要出去喝酒了。前天他下班回家后,看我的眼神就不对,目光里有一种让我不安的成份。我马上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做错任何事情。早晨要穿那件衣服,要吃什么早餐,晚上做什么菜,洗脚水的温度是否适中,皮鞋是否擦干净,以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我都没有放过。他阴沉着脸,也不大答理我。这样到了今天,他终于就没有回来吃晚饭。我知道这下完了,肯定是躲不过去了。白天我隐约听到同事在议论,说他调动的事情,被他单位头头卡住了。自从我们结婚后,因为小敏的原因,他在单位里声誉、处境一直不好,升职、加工资都受到影响。这两年他一直在想办法调到另一家银行去,现在眼看着事情要成了,没想到又遇到了阻力。
吃过晚饭,我先把女儿哄睡着了,然后把她的房门关好。这样就不容易吵醒她。然后我把家里收拾一遍,把一些顺手可以拿到的器具,如菜刀、钢勺、小板凳、拖把之类,都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把窗户全部关好,窗帘拉严,防止被邻居听到。然后,我就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回来。我知道他会用力敲门,这样我哪怕是飞跑过去开门,他也会说我半天不开门,接着就会劈头盖脸打上来。所以我把门虚掩着,他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打开。我不敢开电视,怕电视里的声音影响我的听觉。当然我也没有心思看电视。我削尖耳朵,倾听着门外的楼道里,等待着他的脚步声,和满身酒气的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我想,呆会他肯定要先煽我的耳光,我得先让他煽两下,否则他不会放我过门,然后就把脸捂住,让他打其它地方。要是没把脸保护好,恐怕明天就没法上班了,其它地方哪怕伤得再重,穿上衣服就很难看得出来。
楼道里有脚步声。好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