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纵马一路向南,不消行了二十里,见得路边有一店铺,店外搭着凉棚,门前旗杆上挂着一片绣旗,绣着斗大的“食”字。李青鸿道:“妙极,我们先且在这吃些东西,避避暑气,再行赶路。”二人便驻马进店,在凉棚中坐下。
且看这小店位置倒是极好,此去相州约莫半日路程,此间别无他镇甸。门前又是官道,终日车马南来北往,络绎不绝。现今正直晌午,店中是座无虚席,门前鞍马塞途。二人点了三道小菜,两碗面食,便坐等上菜。那店小二先端上两碗凉茶来。这凉茶味虽清淡,却是解渴。李青鸿端起凉茶,顷刻半碗下肚。
李青鸿抹嘴笑道:“那个赵老头说的一点不假,这么热的天,在外面打架,倒真不如坐下来喝碗凉茶舒服。”随之,又喝了一口,复又说道:“只是这凉茶现在喝的可惜了。如是放在刚才去喝,还能看着他们打斗,那可比看戏精彩。”
段不平刚咽了几口凉茶,听得这么一句,竟逗得差点喷将出来,虽勉强咽下,说道:“人家玩命相搏,你却说是看戏?”说时他面色冷淡,眼睛直盯着李青鸿。
那李青鸿只当他是真的生气,心下嘀咕,正不知所措,却听段不平话音一转,道:“唉,却不知何时还能再看一场。嗯,好戏啊。”
李青鸿登时嗔怒道:“你这坏人!可恶!比井陉八怪还坏!”即伸出秀掌向段不平打来,脸上却笑靥如花。段不平也不躲开,任她打了两下,心中却想这李姑娘虽穿着男装,然情急之下仍露出女子的本性,两相搭配,更平添了几分韵味,不由得便想起了那浓妆艳抹的“少女”,不禁呵呵笑出声来。
那李青鸿越发嗔怒道:“还笑?不理你算了。”
段不平忙解释道:“好,好,好,我给你陪个不是。”说话间眼光一瞥,但见得那官道上一黝黑面目的青年骑马行来。他手里提着长枪,正是班鸣。随又说道:“是班大侠。”李青鸿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仍低头不理。
那班鸣下马走进店铺,店小二迎了上去。也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什么,只见片刻之后,那店小二引着班鸣向这边走来,转眼已到身边。那李青鸿见果是班鸣,不由一惊。
店小二道:“两位公子,打扰了。眼下店中客满,不知两位公子可否行个方便,与这位公子公用一桌?”
段不平道:“自然可以。”那班鸣旋即抱拳谢道:“多谢公子成全。”便将长枪挑起包袱,向桌边一靠,侧身坐下。店小二随即添了一碗凉茶。段不平细看这班鸣,脸型削瘦却是长得一字浓眉,目光如炬透出七分慈善,三分威严。段不平心许可与他交个朋友。
片刻,那班鸣说道:“可否借这位公子的宝剑一阅?”说的便是李青鸿放在桌上的青衿剑。
李青鸿道:“有何不可。”便将宝剑递出。班鸣接过青衿,缓缓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隐隐青光闪现,顿时赞叹道:“青衿剑果然名不虚传。”
段不平只道这件在行马谷中十数年,眼前这位青年却一眼识得,当真厉害,遂说道:“不错,这剑就是青衿。”
班鸣呵呵笑道:“还真是,素闻西域有一柄青衿剑,短小锋利,剑身透着青光。故因此猜测。”
段不平倒是说者无心,哪知道江湖险恶。这班鸣武功高强,自己也非敌手,若是生夺这宝剑,自己也无奈何。心头一转,便想倒不如将他身份挑明,谅这周围这么多人,他也不便下手,遂拱手说道:“睥云山庄班鸣班大侠,果然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那班鸣倒也坦荡,心知他人宝物,不便持久,以免贪念之嫌,遂收剑入鞘,双手奉还,便道:“哪里称得上大侠。适才唐突,倒没请教二位姓名。”李青鸿听得出班鸣打听姓名,明的是普通闲聊之语,暗中却是探听底细,心中早作盘算。那段不平哪知道这中间的含义,便抢先道:“在下段不平,这位是李……小二。”
那李青鸿听得几欲笑出,李小树,这么傻里傻气的名字亏他想得出来。但无形中也将班鸣的意图化解。那班鸣道:“原来是段公子,李公子。幸会,幸会。”
李青鸿道:“我等无名小辈,能与班大侠一桌共餐,实在是幸运。”
班鸣呵呵一笑,便道:“足下过谦了。今日能让在下得见宝剑青衿,在下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倒不知这宝剑从何得来?”
班鸣这一问可谓用意深长。他听出李青鸿一味奉承,实则是极力埋藏自己,料想与这青衿剑有关。然如此一问,倒是李青鸿所料未及。对于段不平,此剑乃爷爷所有,想他连名字都不愿向自己透露,此时更不能说出宝剑的来历。一时两人竟无语以应。
那班鸣看出二人的尴尬,便笑道:“二位公子既然有难言之隐,就当在下一时嘴快,切莫放在心上。想世间万物瞬息万变,哪能一一寻得来由,自然不解之事甚多。”
李青鸿即笑道:“奥,连班大侠都不解之事,想必蹊跷至极,倒不如说出一二让我等长长见识。”说话间,那店小二以一一将饭菜上齐。
班鸣道:“李公子切莫再提‘大侠’二字,至于这不解之事,”他说着随手向那桌上烧鸡一指,道:“两位可听过江湖上有谁拿鸡骨当暗器吗?”
段不平脑中一闪,便想起李青鸿教自己使暗器时,便是用的鸡骨,便没多想,急接道:“还真有人拿鸡骨当暗器?上次……”他待欲向下说时,不经意却看见李青鸿向自己使了一个眼色,那意下不要再说,不自觉便停止话语。
这一幕哪逃得过班鸣的眼睛。他原本只是无心一说,权当餐桌谈资,却不料他二人竟然如此反应。他心中一横,料想此事或有猫腻。便又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今日偶过一处小院,见院中有打斗痕迹。更见得院中桃木干有鸡骨钉入,入木三分,定是高手所为。”
段不平愈发奇了,这班鸣显然说的是自己的家中情景,便再要说时,却听得李青鸿道:“班公子竟有如此奇遇啊。”又话锋一转,说道:“哎呀,这饭菜就快凉了,大家尽快吃吧。”便夹起菜来。段不平也即吃起。
那班鸣索性端坐起来,双手放到桌下,复又问道:“这位李姑娘是否知道其中蹊跷,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李青鸿也即放下碗筷,右手放到了青衿剑上,道:“班大侠既然早知道我等身份,不知有何讨教。”
段不平看出此二人却是有动武之意,忙站起向那班鸣拱手道:“班大侠切莫动手。那间茅屋却是在下居所,倒不知班大侠因何去到行马谷中?”
班鸣呵呵一笑,拱手还礼道:“段公子且先坐下。此间却是有些误会,我这便说来。”即又双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段不平即坐下。
班鸣继续道:“数日前我受洛阳一朋友所托,只道有一宝物在太行山中为歹人所劫,下落不明。我便动身来到太行山中事发之地,乃是一破庙。然事发日久,除却破院一角一处新坟,不见它物。细查之下却又发现有道脚印,踏印至深,径直引往山下。我寻迹便道了那茅屋,却不知竟是段公子的居所。”
段不平接道:“你那朋友是谁?”
班鸣回道:“这个,恕在下不便说明。”
段不平复又问道:“那他的伤好了吗?”
班鸣复回道:“那位朋友提及是有一位年轻的公子医术高明,武功卓绝,施大恩救他于危难,想必就是段公子吧。”
段不平笑道:“大恩不敢当,情之所至而已。”即又从腰间取出青铜刀,道:“班大侠可知道此物的来历。”
班鸣自然识得那青铜刀,笑道:“段公子不必问在下,只到了洛阳,按那人所说去做便可。”复又向李青鸿拱手道:“想必李姑娘便是那位受伤的‘公子’吧,在下刚才多有得罪,还望李姑娘见谅。”
李青鸿拱手还礼道:“小女子山中受劫,心中恐慌戒备,如有冒犯,也请班大侠见谅。”
班鸣呵呵一笑道:“我都说了不要再叫在下大侠。班鸣一介莽夫,刚才差点都与两位动起手来,实在承担不起。”话音甫落,三人泯然一笑,前嫌尽释。
班鸣又说道:“李公子说道那****也被劫,可否详细说明过程。”
李青鸿听他又称回“李公子”,显是明白自己女扮男装的意图,便道:“那****为避开相州的井陉八怪,便也这身打扮,行进这太行山中。却不想入夜便遇到了一个黑衣人劫道。我自侍有些功夫,便与他打斗。可是那人武功高于我,剑法极快。一场打斗之后,我便身中一掌两剑,从山坡上滚落下去,不省人事了。班公子可查的一些线索?”
班鸣答道:“若如公子所说,此人当真是武功超群,且看他在破庙中假扮死者,更说明他同时深谙易装之术。我在那山道旁更是捡到了一身黑衣斗篷和一柄匕首,想必他得手后即化装遁去,当真不好对付。李公子可识得那人的武功套路?”
段不平插道:“那持剑人说那黑衣女子叫高四娘,班公子不识得此人吗?”
班鸣摇头道:“世人不听得高四娘之名已有十年之久。据说那高四娘美貌不可方物,然识得高四娘面目的人,就班鸣所知只有半个。”
李青鸿不解道:“班公子此话何意?”
班鸣解释道:“李公子想必知道,颍州西湖之侧有两家武林世家。其一称作镜湖鱼庄,当时的庄主是人称“潇儒居士”的华历年。另一称作通天门,门主奚唐虎,使得一手五天霹雷掌,堪与当今昌国公相比。此二人都是名震一时的江湖高手。然不知什么时候,江湖传出奚唐虎与华历年的夫人许氏私通。不久又传出华历年要休掉徐氏,再娶一位青楼女子为妻,那女子就是高四娘。”
段不平惊道:“高四娘竟然是青楼女子!”
班鸣继续道:“不错,不过这也是一时传闻。没人知道高四娘来历,甚至这高四娘之名也是一个将死之人口中所说。”
李青鸿问道:“那人可是‘兵挡若横山’蒋幽?”
班鸣回道:“正是,李公子也知道这事。十几年前,蒋幽随侯君集将军灭高昌,后来因侯君集谋反被诛而受牵连,削功为民。结果仅过一年便离奇被杀,胸口中雪花状飞镖,死前口中念叨‘高四娘’三字。”
段不平问道:“那可是雪棱镖?”
班鸣点头应道:“高四娘之名便和这雪棱镖联系在一起。回到刚才所说,原本娶妻纳妾只是江湖一件小事,只因为女主人是高四娘,便有很多江湖豪杰想来一睹芳容,更有蒋幽后人欲前来寻个说法。镜湖鱼庄因此名噪江湖一时。但就在华历年与高四娘大喜前一天,高四娘大开杀戒。许氏被雪棱镖所杀,华历年身受毒掌瘫痪,不能言语,祖传避水神功心法也消失无踪。紧接着,通天门也传出奚唐虎失踪的消息,且至今都未找到。”
段不平惊叹道:“这高四娘果然狠辣之至,竟杀了这么多武林高手。”又问道:“那之后呢?”
班鸣继续道:“之后义僧释道追踪高四娘到郑州,却又是死于毒掌之下。世人便知道高四娘武功深不可测,单就雪棱镖和毒掌功已使得数位江湖高手丧命。‘邪镖妖盗’的名号也便因此而起,然而此后十年却是再无此人的讯息,就如人间蒸发一般。那镜湖鱼庄因此元气大伤,现在只做得捕鱼售鱼的生意。那通天门却是由奚唐虎夫人史玉阳继续执掌,此妇人是昌国公师妹,使得一手千手观音掌,还能撑得起门面。所以说见过高四娘的人只有华历年一人而已,但他却开不了口。”
段不平接着问道:“那就奇怪了,这镜湖鱼庄的其他人没有见过高四娘吗?”
班鸣笑道:“此事确实我也不解。实不相瞒,我正要去颍州走一趟。”
李青鸿听得二人一问一答,也不插话,心中却是暗自思索,这班鸣既说来太行山中调查之事,却不提他与井陉八怪的关系,倒不知是否有意隐瞒。只见她黑不溜眼珠一转,忽然问道:“这高四娘既然十年未出江湖,此番出手却不知为何?班大侠即说江湖无人见过这高四娘长相,那人又为何黑纱遮面?想这太行山中强人也不少,素闻井陉八怪武功也不弱,怎不见得是其中一位冒名假扮?”
班鸣笑而回道:“呵呵,李公子果真见解透彻。此事更是我一大不解。至于冒名假扮之事,倒是有可能,但据在下了解,绝非井陉八怪之辈所为。”他即笑罢,复又看着一桌饭食道:“只顾聊天,这饭菜都快凉了,大家快先吃饭吧。”
转眼三人吃毕,出店上马。
班鸣道:“两位沿管道南下,过郑州西行,不日可到洛阳。在下便由此向西南,就此别过了,日后洛阳再见。”即拱手施礼。段不平、李青鸿亦拱手还礼,便又目送他纵马离去。
是时暑气半消,一丝凉风吹起,更增五分惬意。二人轻蹄缓行,勒马南向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