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数日,段不平打马向东,过了郑州,又右转南下,不觉已是许州地界。数日间,他心中想的只有李青鸿和胡采桃,是又急又恨,反而忘了疲倦。白日里,他催马急行,一匹累了变换乘另一匹,只是饿紧了,方才找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吃些干粮,也让马儿补些草料。夜间也趁着月色赶路,疲倦难耐时,便随便寻个草垛栖身。沿途所径镇甸,他是一个不拉,定要穿行其间,挨个客栈饭铺的打听胡采桃和李青鸿的相貌。然则数日间已不知经了多少镇甸,问了多少行人,却是一无所获。他心中原本焦急烦躁,也随之渐渐冷静下来。
这日掌灯时节,段不平又来到一个镇甸,下马看那界牌,刻着“斜店”字样。段不平牵马进得甸中,只见此处虽偏离管道不过两里路,人迹却是稀少得多。街道上只有稀稀疏疏两三个行旅商贩。两侧店铺更是简陋,通街便只有一家客栈,还建在街尾,曰“如归”。
段不平进入客栈之中,早有小厮将那两匹马牵到后院。只见得这里的人倒还多些。那大厅里摆着十来张桌子,此刻半数都坐着食客。店中小二看有人进来,便笑脸迎来,他也不问是否打尖,只道:“客官旅途辛苦,住店请这边登记。”便引着段不平到左侧柜台。
段不平开了一间上房,在掌柜处领了门牌,便被店小二引着楼上走去。进得屋中,卸下包裹,顿时便感觉疲惫不已。遂稍作梳洗,换了身干净衣服,转身又来到大厅,点了饭食,靠着墙角一桌坐下静等。不多时,饭食已具,喷香诱人。段不平多日间本就未曾好好进食,此时腹中更早是饥馑难耐,便撸起衣袖,操起碗筷,一顿埋头海吃。
转眼,饭食以消去大半。段不平腹中渐感饱胀,食欲便弱了下来。却才丢了碗筷,抬头看见那客栈门口进了一个人来。看她打扮,头上也不见发髻,只披着一条纱巾,将整个头部罩起。脸上也带着黑纱,看不清面目,只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额头肤色却是黝黑。身上套着一件黑色对襟长衫,里面是深红色束腰襦裙,确是个西域女子的装束。她身后也还跟着一个随从,看身高与自己相差无几,只是身形偏瘦。一身黑色长袍深衣,还带着一顶大大的风帽,整个将头部盖起,还故意低着头,全然分辨不出男女。这随从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大布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是个人形。
段不平看这二人身形装束倒是十分古怪,下意识便多留意了一些。
只见那女子来到柜台,操一口略带生涩的汉话道:“老板,一间上房。”
那掌柜的笑道:“客官,小店房小,您这三……两位恐怕住不下,呵呵,不如开两间……”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得那女子突然抬手,她手中短剑“呲呤”一声,半个剑身出鞘,正搭在那掌柜的左肩之上,即厉声道:“一间上房,三份饭菜,房中送到!”
那剑出鞘一刹,段不平心中跟着一惊,暗道:“这女子行事一句不合便要把剑,倒和司徒敏笈有点相似。”却看那短剑,半个剑身悬在空中,被那柜台之上的烛光照着,隐隐泛着青光。段不平用力眨了眨眼,再去看去。不错,那剑身泛着青光,正是青衿剑!
他顿时惊愕。心中满是狐疑,这青衿剑怎么会在这西域女子手中?
却看那掌柜的已被肩上利刃瞬间吓得惊慌失措,面目扭曲,言语结巴道:“女女女女侠,慢慢慢慢,一间上房,一间上房。小小小二,快快,还不快,快领二位贵客上楼,快快,赶快啊。”
那店小二也是吓得战战兢兢,瘫坐在楼梯台阶上。听见掌柜的使唤,方才扶着把手站起,极尽卑恭道:“是是是,两位大侠,大侠,楼上请,左手第一间,天天天字第一号,本本本店最好客房。哎,您小心台阶,小心台阶。”
那女子抬脚便登上台阶,那随从扛着布袋紧跟其后,不敢有半步远离。却听那店小二又道:“大侠,您辛苦,这布袋小的来扛。”说着便欲接过那布袋。岂料那女子转过身来,厉声一句:“滚开!”同时左手化掌,“啪”地拍在了那店小二肩头。那店小二应声后仰,从那扶手上翻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惨叫,便“哐当”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半天不见动静。这一动作直震得时下众人与那店老板一样,个个瞠目结舌,无人敢多言语。
那女子转眼与那随从进得屋去。过了半晌,那掌柜的卷着衣袖擦了额头上的汗珠,方才敢凑了前去,将店小二扶起,嘴里喃喃说道:“今天真是倒霉,才碰到六个丑八怪,又碰到一个女魔头。钱没挣到,小命还险些丢了。妈的!”
段不平回过神来,脑中还在思索着刚才的疑问。李青鸿处事谨慎,青衿剑绝对不可能在她手中被偷去。看那女子适才打翻店小二那一掌,似是轻巧无力,却力道强悍,可见其内家功夫绝对不浅,恐怕李青鸿也未必是她的对手。这剑只怕是她从李青鸿手中夺过来的。若真是如此,以李青鸿的性格,她是断不肯罢休的。那只怕李青鸿就在附近。
他想到这里,扭身便向四周环顾。他全神注视着店中诸般角落,心中希冀着或许会出现一丝李青鸿的影子。
“你看到大姐姐没有?”
这声音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只吓得段不平心中砰然一跳。他扭过身来,却看到左手边正坐着一个胖大的和尚。只见他面圆脸宽,长眉小眼,吃的是圆圆胖胖,一副憨态,移动却是无半点声响,想正是在适才扭身之际坐过来的。
这和尚看段不平并无回音,便又问道:“大姐姐被他们劫走了,你看见没有?”说着,也不忌讳,伸手拿了段不平面前碗筷,就着那一桌剩菜残羹,直往嘴里扒拉。
段不平听他口气像是认识自己,可是脑中翻想一圈,也找不出这人的任何印象。看他年纪有三十岁光景,被他喊“大姐姐”之人岂不是年近不惑,便好奇问道:“你的大姐姐是谁?”
这和尚吧唧着嘴回道:“大姐姐就是俺的小媳妇儿啊,大哥哥你不知道?”
段不平心中一怔,心中暗道:“这和尚原来是个糊涂鬼,我恐怕要比他小十岁,他却还称呼我大哥哥。”继而转念一想,心头一喜,复又问道:“大姐姐是被谁抓走的。”
那和尚道:“是恶女人,会放白烟的恶女人。”
段不平心中恍然大悟。回想适才那女子打伤店小二的一掌,轻巧灵逸,确是与胡采桃功夫有七分相似。虽说这女子与胡采桃肤色一深一浅,却又都是西域人。如此说来,这女子定与胡采桃是同路,李青鸿也正是被她掳去的。
想到这里,段不平瞬间又想起那随从扛着的麻袋,难道里面装的就是……他心头猛地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随即口中说出一个“李”字。即又暗叫几声“坏了,坏了”,转身便向二楼自己房间奔去。
进得屋来,转身便要关门,却见得自己前脚刚进屋内,那和尚后脚便跟了进来。
那和尚问道:“大哥哥,你可是见了那恶女人?”
段不平并没有理会他,时下里眉头紧锁,只兀自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心中却暗自盘算道:“现在李青鸿定是被他们装在布袋中,却不知是何种境地,我得尽早将她救出。可是这西域女子武功高强,连李青鸿都能被她掳去,我不会一点武功,若是动硬定是没一点可能。此时若是手边有些草药,能做些蒙汗药就好。”一时间,徒自心焦,却是一筹莫展。
却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和尚,便问道:“大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那和尚道:“大哥哥,俺不是和尚。俺叫青瓜。”
段不平道:“那瓜兄弟,你可会武功?”
那青瓜听见“武功”,瞬间眉毛上挑,喘着重气,大声喝道:“大哥哥可是要打架,你说打谁?”说话即挽胳膊撸袖子,双手攥拳,有如馒头般大小。
段不平却没想到这青瓜如此冲动,忙道:“不急,不急,瓜兄弟先冷静下来。”段不平原想可以由青瓜缠住那女子,自己再趁机将李青鸿救出。可转念一想,这青瓜的来历及武功自己都不清楚,怎么能让他如此冒险。这才说话将其阻止。
一时便又是没了想法。段不平心中越发焦急,额头上不觉渗出一层细汗来。
正当时,却在那门外,一个声音叫喊道:“老板!老板!”
段不平闻声,悄悄将窗子开了一条缝向外看去。却见得说话的正是那随从。此时正站在屋外。他虽还是带着风帽,低着头,但听声音却是个男的。只听那随从又道:“掌柜的,饭菜做好了吗?还想找打吗?”
那掌柜的即刻恭卑笑道:“呵呵呵,这便好,这便好,这就给您送上去。”
那随从听闻,转身便又回到屋中,合上了屋门。
段不平也即合了窗子,他眼神凝重,心中陡生一条凶计。即将青瓜叫了过来,将自己计划与他耳语一番,最后复问道:“此计便是如此,你可明白吗?”
青瓜点头回道:“全听大哥哥的。”
二人遂鱼贯出门,下了楼,绕到后院厨房来。却见得那厨房中只有掌柜的和一个矮个的厨子。
听那掌柜的道:“天字一号房的饭菜怎么还没准备好?客人都急了。”
那厨子回道:“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就在那案板上。”
那掌柜的厉声呵斥道:“那还不快跟那客人送上去,磨蹭什么呢?”
那厨子道:“掌柜的,前面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小六子被一掌打晕现在还没醒呢。那女魔头这么厉害,谁敢去惹啊。你找别人送去吧。”
那掌柜的气急道:“你你你,小五子,你……”
他还没说完,段不平抢过话来接道:“掌柜的,天字一号房的饭菜让在下去送上去吧。”
那掌柜的一转身,认出段不平是他的客人,便转脸笑道:“公子那说的话,这等杂务理应有我等效劳,哪能劳动公子大驾。”
段不平脑中一闪,便又编道:“哦,是这样,在下与那房中可人本是好友,正欲与她……”
那掌柜的听见“好友”二字,登时脸色一变,拱手抢道:“小的明白,一切都随公子,小的绝不多问,小的啥也没听见。”即招手与那小五子,二人神色匆匆离去。
段不平心头暗喜,暗想如此便容易很多。时下,便沿着厨房案头那一排瓶瓶罐罐挨个寻找,只见那案头摆着一个大些的罐子,遂伸手指进去扣出一点,放在舌尖一啧,便正是食盐。复又大张五指,探手进去狠抓一把出来,照着那案头上四盘菜肴中的两道一阵播撒。即擦了擦手,找来一个托盘,端着两盘菜,径来到天字一号房外。
段不平抬手敲了敲门,道:“客官,您的饭食好了。”
屋中传出那女子回声道:“把饭菜送进屋来。”
段不平不作回应,只在门前静等。他还怕屋中二人识出他来,故意低着头。
片刻,房门开启,段不平稍稍抬起头,瞥见那开门的果然是那随从。这次却也看清楚他的面目,竟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方脸宽腮,浓眉厚唇,鼻梁上还长个大点黑痣。
只听他道:“让你把饭菜送进来,你没听见吗?”
段不平故作支吾道:“这个,你师父……小的不敢进去。”
这人便将托盘接了过去,疑问道:“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
段不平答道:“小的不是,小的是掌柜的侄子,偶尔过来帮忙。”那随从听了,侧身向楼下掌柜看去,看到那掌柜的一脸赔笑,方转身关了房门。
段不平便急急下楼,复又来到厨房中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