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林在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才真正体会到父母挣钱的艰难。一头猪要一日三餐，喂上差不多一年才能出栏，卖得的几百元钱除去猪仔本和米糠等开销，利润几乎为零；一亩地按亩产四百斤计算，除去化肥、农药、种子以及必须上交的公购粮、农业税、水利费、基建费等费用，忙活了一年，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柳成林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娃，然而高中三年忙于学习，几乎就没下过地，连自家的责任田在哪也不清楚。可以说，柳成林先前压根就不懂得生活有多艰辛，日子有多难熬，否则，他就不会为一些小事情而牢骚满怀。现在回头想想，柳成林觉得当初的自己既任性又幼稚。父亲进山伐木，母亲下地耕作，妹妹外出打工，原来都是为了自己。唉，一个人拖累了全家。每当想起这些的时候，柳成林的内心就会感到非常不安，甚至有些眩晕，犹如走进了荆棘丛中。无法解脱的时候，他就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狠命地扯着头发，让瞬间的疼痛来麻醉自己。想来想去，柳成林都觉得应该好好地孝敬、报答父母。而眼下对父母最好的报答是希望有一个好成绩，上一个好学校。然而，如今高考早已结束，好坏已成定局了，再想也没有用。唯一的办法，只有扎扎实实地劳动，减轻父母的劳累，才能让自己负疚的心灵得到些许的慰藉。
于是，柳成林一边不遗余力地在责任田里耕耘，一边在焦虑中苦等高考的消息。老师说过，高考成绩将在七月三十日公布。虽说没几天了，在柳成林看来却相当漫长，时光老人好像有意在捉弄他，迈着细碎的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移。
又在煎熬中过了些日子，繁忙而紧张的“双抢”终于过去了。这时，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也快到了。柳成林的身体刚缓过一口气，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随着日子的临近，他愈加不安，仿佛空气中也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不停地从四面八方袭过来，袭过来……这压力不是来自家里的扁担和镰刀，也有别于学校的功课和试卷，它真真切切地来自父母兄长们那期盼的眼神，来自乡邻们各式各样的目光。这使他感觉高考犹如走钢丝一样，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稍有闪失，就会粉身碎骨。
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早上，柳成林早早地起床，匆匆地梳洗好，然后就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到达学校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他先到原来的教室瞧了瞧，里面空无一人，于是转身朝教师办公楼奔去。这里一向是发布各种伯息的地方。
刚拐过一个弯，柳成林就看见办公楼前面的空地上，有许多学生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窃窃私语着。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稚气的脸上，写着各异的表情：欣喜、失望、焦虑、痛苦……
柳成林心里一紧，快步走进教室。许多同学在争先恐后地抢着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用说，这就是高考分数登记册了。柳成林踮起脚，从外围的一个缝隙里瞄了一眼，身子就禁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心跳也加速了。是呀，这本分数册，只是薄薄的几页，却承载着多少人的欢乐与悲伤啊！柳成林也急于知道自己的结果，左挤右挪，见缝插针，目光紧盯着分数册，一次次接近了，却总也找不见自己的名字。仿佛一会儿工夫，一向好的视力已经下降了许多，变得有些模糊，有些迷离，又有些飘忽不定。这样一来，心里就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起来。
“成林，恭喜你了！”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
柳成林回头一看，见是铁杆哥们快嘴刘，心里就想着难道有什么好消息，于是故意嗔道：“嚷嚷什么呀，吓我一跳！”
“不用挤了，我告诉你，你上线了！”
“骗我？你看见我的分数了？”
“当然，482，正好上了投档线，你赶上末班车了。”
“噢。”柳成林淡淡地应了一声。对这个结果，他有些意外，又有些失望。顿了一会儿，又道：“你呢？”
“我？”快嘴刘叹了一口气，道：“没戏啦。”
这时，围观的人群有了松动，柳成林急忙挤了上去。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482。心想，快嘴刘果真没骗我，虽说不是什么好成绩，可总算是考上了。不管怎么样，在父母面前也有个交代。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一丝安慰。
高兴了一阵儿，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滑过他的脑海，很快，这仅有的一丝喜悦也烟消云散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投档线并非录取线，可能上浮也可能下降，因各种原因退档的事几乎年年都有。说白了，投档线就是生死线、阴阳界。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柳成林想：唉，这回我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在地狱门口徘徊了。原以为成龙成蛇一看便知分晓，谁能想到结果竟然还是个大问号。
正彷徨间，几个平日相处甚好的同学纷纷涌上前来向他道喜，有的还嚷嚷着要喝喜酒。柳成林却提不起劲，不无担忧地回应道：“你们呀，要当我还是朋友，就别这样说了。我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都快急死了。”
“你急什么呀，又为学费发愁吗？”快嘴刘道。
“哪能想到那么远的事儿，能不能取上还是个未知数呢。说不定得回家修地球去呢。”
大家都明白他的话中之音，于是古嘴八舌地安慰他：“放心吧，历年的投档线只有降没有升的，你呀，就别杞人忧天了。”
“要是万一升了呢？”
“别想那么多，没有万一。”快嘴刘道，“你就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等录取通知书吧。”
“就是嘛，别想得天马行空。”幽默张道，“林仔你呀，有个最大的缺点，多愁善感的，活像是林妹妹投胎转世。”
幽默张的一席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洒脱李接过话茬道：“林仔，不是我吹牛，说句老实话，学习上我是不如你，可有些方面，我比你强多了。”
众人有些不解，纷纷道：“咦，你这么高明，我咋没看出来呀。”洒脱李卖了个关子，道：“好，那你们仔细听着。我的强项，就是对人生的态度。你看我，读书不急，考试不急，升学也不急，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笑三笑。风雨中，一点痛，算什么？榜上无名，脚下还有路呢！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吗？”
柳成林听了，怎么也觉得像是歪理，于是道：“洒脱李，谁能跟你比呢，你是大名鼎鼎的逍遥王，你老爸是董事长，你家的钱财车载船装，你即使没考上，你的前程依然闪金光。而我呢，我生活在穷乡僻壤，家里只有几间老旧房，还有年迈体弱的爹娘和门前几口浅浅的水塘……”
听了柳成林的这番感慨，大家一时陷人了沉默。
不一会儿，这沉默就给白芸打破了。她伶牙俐齿地道：“你俩都在说些什么呀，英雄莫问出生，出生好的别得意，出生孬的也甭泄气。现在都快踏进二十一世纪了，上大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没有真本事，背景不会长久；有了真本事，位卑又何妨？自古英雄出草莽，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
“高见，高见，真是高见！”幽默张急忙击掌叫好，“我们的白雪公主言之有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上大学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可这个社会就认这个理，没有文凭，连门都没有！”
“好啦，好啦，你们别争来争去的了。”快嘴刘忍不住道，“你们的大道理谁都懂，文绉绉酸溜溜的，听着就是别扭，换个话题吧。”
“换话题不如找点别的乐子去。”洒脱李接过话茬道，“过了今天，我们就算是真正的各奔东西了，这辈子能不能再见面，那就要看各人的缘分了。”
听罢此言，白芸忽然变得有些忧郁，略带伤感地道：“是呀，人生无常，虽然我们有缘同窗共读了三年，可为了应付学习和考试，难得聚会一次。如今我们解放了，自由了，却又各奔前程，劳燕分飞。”
“哇，我听了真的好感动！”洒脱李俏皮地道，“我的白雪公主，你就放心吧，当我想你的时候，我会来看你的。”
“去，去，少贫！”白芸瞪了他一眼，同时举起粉拳狠狠地在他肩上擂了几下。
“哎哟，哎哟，杀人啦……”洒脱李极度夸张地叫喊着，躲避着。看着洒脱李的窘相，柳成林终于也笑了。
同他们疯玩了几天，柳成林才回家。到家时巳近黄昏，太阳也躲到山下去了，天空中只剩下一片片明亮的晚霞。
柳成林打开虚掩的院门，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人影，只有几只小鸡在榕树下“咯咯”地觅食。凭经验，柳成林知道，这个时候父亲肯定还在田里劳作；母亲呢，应该在晒谷场上忙碌。略加思索了一下，就径往晒谷场而去。
晒谷场上，金黄色的谷粒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农妇们手脚麻利，正忙得大汗淋漓。只见风车飞转，秕谷纷飞，更有那成群结队的蜻蜓，或高或低，或左或右，翩翩起舞。柳成林远远地看见母亲吃力地举起一箩筐谷子，慢慢地倒进风车斗里，很快，他的眼睛就湿润了，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要把考上的好消息立即告诉她的欲望，于是大声喊道：“妈，我考上了”
许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寻声望去，见柳成林飞奔而来，又收回目光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柳妈见到儿子，眼里满是惊喜，听到他说考上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复又问道：“林儿，你刚才说什么，妈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妈，我考上了。”柳成林又道。
“你……你真的考上了？”
柳成林肯定地点点头：“嗯，考上了。”
听到儿子肯定的答复，柳妈眼里立即放射出异彩，欣喜地道：“好，好，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咱家有希望了。”
“妈，你别太高兴，我考中的学校可能不太好。”柳成林道。
“管它好的孬的，考上了就行！只要能走出这山沟沟，扔掉手中的锄头，啥都行！”柳妈满不在乎地道。
这时，晒场上忙碌的农妇们，全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围了上来，羡慕地望着激动不已的柳妈，嘴里毫不吝啬地说着各种恭维话。
晚上，为了好好地犒劳柳成林这个争了气的儿子，柳妈特意煎了许多荷包蛋摆放在他的面前，还搛到他的碗里，并一个劲地催促他吃下去。柳成林心里怪难为情的，迟迟没有动筷子。柳铁嘴心里乐开了花，见儿子下不了筷，张不开口，就劝说道：“林儿，让你吃你就赶紧吃吧，别客气。你成器了，我和你妈心里高兴，家里也没别的好东西，将就着吃吧。”
这不是把我当成了客人吗？高兴之余，这过分的热情反倒让柳成林有些不安和难堪。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甚至，他还有些忧心忡忡：自己的考分恰巧在投档线上，万一录取线升高了呢，我不是落榜了吗，那我又怎么向他们交代？唉，这该死的分数！
不管柳成林心里怎么想，他考上大学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刚吃过晚饭，柳成林的哥哥嫂嫂就来了一大帮。这消息让他们感到无比自豪，他们不约而同地打探消息来了。当听到肯定的答复后，看得出，大家的脸上都
笑逐颜开，心里也扬眉吐气的。
时令正是月中，明亮又柔和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榕枝，倾泻在院中，烘托出祥和的气氛。一大家子团团围坐在榕树下的亭子里，谈着，笑着。不久，大哥扛来一坛酒，二嫂提来一袋花生，其他几个兄嫂见状，也纷纷拿出家里珍藏着的美食，摆在亭子里的桌子上。大家围着桌子，或站或坐，兴致勃勃地谈笑着，议论着。天公也作美，月色当空照，清风徐徐来，真是一个赏心悦目难以忘怀的夜晚。
看到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欢聚一堂，柳铁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几杯酒下肚，他兴致勃勃地朗声道：“这回呀，咱柳家总算又站起来了。打祖辈起，柳家就是个书香门第，我祖父是举人，官至汀州府府台，受过光绪帝的敕封；我父亲呢，打小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即中秀才，可他生不逢时，正想一展宏图之际，却偏偏废除了科举，报国无门。我呢，虽未取得功名，可也熟读四书五经，什么礼俗风水，易经八卦，相面择日，都能说上个子丑寅卯来。这周围四乡八邻，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造屋迁居，哪个不带着红包来请我？可是到了你们这一辈，兄弟七八个，却没有一个能在人前说句响话的，外头都传柳家败落了，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恨铁不成钢，痛心啊！这回成林考上了，给我们柳家长脸了，争气了，我高兴啊！”柳铁嘴话音刚落，柳妈喜笑颜开地道：“林儿这回能考上，也是祖宗功德呢。我清楚地记得他开考的那天，先祖的牌位前清香阵阵，好端端的一个大香炉自个儿发了，当时我很纳闷，至今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一定是先人显灵啦！赶明儿我一定要到黄泥岗去买串大挂鞭放放，表表谢意。”听了柳父柳妈的这番话，大家的心里都暖烘烘的，倍觉扬眉吐气。柳成林也为这热烈而温馨的氛围感染了，心底潜藏的那丝忧虑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在这个快乐的晚上，柳家上下老小一律睡意全无，喋喋不休地聊到半宿方散。自从分家后，他们久已没有相互走动，彼此间还有点儿疏远。现在，因了这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又亲如一家了。
第二天，柳成林考上大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附近的村村寨寨。一石激起千层浪，走在路上，相熟的或不相熟的，只要是有点儿印象的，都会用一种崇敬羡慕的神情向柳成林含笑致意，点头问好，态度是那样谦恭，语气是那样诚恳。
柳铁嘴自然成了乡邻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回呀，咱这山沟沟里算是飞出金凤凰了！”
“是呀，他柳家，有书种哩。当年的柳老爷子，中过状元哩，出门坐八抬大轿，前面还有一班人马鸣锣开道，威风得很哩。”
“哎哟哟，是真的吗，真没想到这山沟沟里竟出过如此显赫的人物。”“俗语说，茅屋子出状元哩！你看那个柳成林，自小就中规中矩、有模有样的，我蛮人看也像是文曲星下凡哩。”
“听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天我到柳家去，看见他家堂屋的墙上花花绿绿的，心里纳闷那是什么呀，琢磨了好些日子也没个结果，后来才明白那全是柳成林的奖状。”
没过多久，这些瓜田李下的议论就原汁原味、活灵活现地被好事者传到柳铁嘴夫妇的耳中。不用说，他俩都心花怒放，眉开眼笑。一高兴起来，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佝偻的背直了，皱纹舒展了，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哥嫂们也都欢欣鼓舞，扬眉吐气。连小小年纪的侄儿侄女们也似乎在一夜之间高大霸气了不少，同小伙伴们吵起架来底气十足。偶见情况不妙，就搬出考上大学的叔叔来，并威胁道：“你再凶，再凶我告诉我叔叔！”这招也真灵，他们一听到这个名号，都会撒腿逃之夭夭。
一时间柳成林就像奥运会金牌得主一般，包围他的全是鲜花和掌声、崇敬与佩服。家里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都不让他沾手了；哥嫂们也出奇的热情有加，把他当作客人款待；侄儿侄女们呢，总是前呼后拥地围在柳成林的身边，叔叔长叔叔短地叫着。
这些巨大的反差倒让柳成林有些局促不安，那个可怕的想法又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他心中。万一录取线真的上浮了呢，这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我不就成了诈骗犯了吗？而且，我骗的是我最亲最爱的父母和家人！如果是这样，我该如何面对这些？这样一想，柳成林本能地感到一阵阵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