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现实应该是在回乡的路上。她不时看到胡福摇摇鞭子,这可是真的。渐渐的眼前又映出了故乡的影子——那个绿色的屏障。两个旅伴搂在一起,睁大眼睛默默地望着那片越来越清晰的绿色屏障。如果像我们这些生活在稳定空间的人那样,应该没有问题,这种激动一定会伴着绿色的屏障,愈加能够把这驾马车包容进一片绿荫里而持续到一个高潮。然而,在那样的人世间却古怪得很,要么时空瞬间变幻虚实无定,要么恒久地保持一种状态,不重复一些简单的动作,生命在这阶段会像木偶那样处于机械状态。刚回到据他们自己的理解的现实中却又陷入了疲乏。头顶上那里是天空,分明是一顶荡着白色雾气的笼盖,这时候太阳也像一张惨白的帖子粘在正空中。两位旅途中的异地女伴经历过的激动与无奈在她们的记忆里尤其深刻。四周一派空旷又闷热得厉害,突然出现的希望引发出来的热情维持不了多久,就又被周而复始的车轮碾碎。唐娴首先收敛了激动的脸色。看到她没有了笑意厄休拉补充说:“那还不是布置一束背景,让你兴奋,然后折磨你。”
她几乎是在对面前不能实现的前景在赌咒。这时,一种气氛又袭扰进来,唐娴也抱着富有同感的表情看着她的伙伴,心里开始觉得有些压抑。僵持片刻,她才知道把左手的无名指放在唇边,用牙齿咬了咬。
接下来,空旷的公路上只能听到车轮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响声。那架走了多日的马车凭着耐力向希望撵进。在大家看来,希望似乎就在眼前,然而,那种不可企及的遥远只有两位女行者最清楚。在她们生活的那个世界,一切都被颠覆了,有时候感觉随时都会变化,也有时候感觉是一成不变的。变化的时候,人更像一个失去归宿的游魂。不变的时候,你会向自己发问:“我活着吗?”
那两位女士也真是执著,那个胡福的年代已经远去了,只有她们两个天真地一直追到了现在。谁知道过往有多少生命存在于她们的梦想里,反正能够被看到的也就是这两个女人。至于其他的人,想象早已被空气融化了。此刻还依然享受回味的人就是唐娴了,生活的变化是那么快,一个家庭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稳定的幸福岁月一闪而逝,留给她生命的大段时光几乎全是回忆,回忆这个词是时光妄加的,她可能一定认为所有经历的都是事实,比如,唐娴刚刚见到自己思念的女儿,门前的那座石板桥可是真真切切落上过她的脚印。身后就是女儿的微笑,只要她希望闭上眼睛享受一下。睁开眼就会相信,在前面绿色的屏障里面有女儿在等着她,甚至她的双亲与她的丈夫也在等候她的归来。
这些想象有时显得那么不切实际,为什么产生怀疑,还是唐娴从路途中迷失的日子。那种经历使她将信将疑,她虽然实实在在到了自己的家,但家的周围是生疏的地方,那些邻舍们固然也是熟悉的,但是,一旦仔细盯着辨认就会陌生起来,好像生活又回到了从前那样健全的年代,“玄林”不是就在眼前吗,垂柳的纱帐内弯曲穿插的墨色虬枝太熟悉了,尤其树冠下的那小片空地,记录最初生活情趣的全部。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好事、坏事都是从那里诞生的。谁也没有觉得“玄林”有什么价值,反正它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楚乐庄园”的子孙谁也没想保留它,就是胡福总把这里人的目光带到遥远的地方,时间久了,渴望的心情更迫切,于是,遥远地方的风气不久就袭击了这里,大家那么欢欣鼓舞。可是,现在又怎样呢?他们都凝固在透明的玻璃箱内,景象依旧,面孔依旧,她要与他们对话,可是他们僵在那里没有反应。她试图进入到里面去,可是,那扇透明的屏蔽使她无论如何无法突破。一开始她还以为多么脆弱,找来一块石头,狠狠地向那里掷去,石头显然被碰落了。这是她能够看到的景象,不过,好像在夜里,她又的确生活在那些熟悉的人中间。虽然不能够完全辨认他们是谁,但透过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光线还是能够确认她是谁。自己就遇到刘冕祚在一大面的墙壁上作画,身边放着不少的颜料。在唐娴发现这位老乡在那里作画时,画面的内容已经很清楚:一排带树冠的树木。
唐娴尽可能凑近一些:“为什么要画这些树木,刘大哥。我没叫错吧。”
老乡侧过头惊讶地叫了一声:“唐,唐大妹子,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没有和村上的人在一起呢?对了,你是找胡福去了。怎么样,找到胡福了吗?”
“我在问你画这些树木干什么?”唐娴看着墙壁上的树木问。
刘冕祚收住了笔,思考了一下:“大概由于有许多年没有见到树木的缘故吧,反正这是大家的意见。你知道,咱们的‘楚乐庄园’不是有许多树木吗,很值得怀念,不然连树木是什么样子也都会忘记的。对了,你苦苦寻找胡福有结果了吗?见到那个熟悉的胡福了吗?”
“见到了吧,不,也不一定就是他。”唐娴回答。她一直处在肯定与疑惑之中。
刘冕祚看着她一脸捉摸不定的神态。
涂鸭人笑了笑:“看来我们都是不幸的。固然我们没有像你那么执着,去寻找胡福,可是,我想你还没有找到他,或许胡福随着岁月消失了。”
“至少我还有希望,可是你们……这种虚乎乎的状态算作什么呢?”唐娴嘲笑地质问刘冕祚。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有些影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不一会儿就凑过来许多的人。当然,让她激动不已的是,在消失多年之后,她还能有机会在这里见到熊姐等熟悉的本村姐妹。她们相互惊喜称呼对方,然而,当她们试图相互接近时却在两步之距的距离停住了,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得向前移动,她们各自看看自己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熊姐,你们失踪了那么多年,是怎样过的呢?”唐娴问。
熊姐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家乡,怎么会失踪呢?倒是大妹子你失踪了。找到什么没有。对了,你说我们现在的状况是胡福安排的吗?他一直在暗处显灵,我一直这样认为。可是他们说胡福死了,你见到他了吗?”
唐娴看了看刘冕祚,他又专心画墙上树木了。唐娴总觉得不舒服,告诉他,据她看树木不是发蓝的色彩。于是,很快他们就争论起来。村上的人一至同意刘冕祚的意见,认为在他们的记忆里树木就是蓝色的,熊姐最后规劝她:“唐妹,你确实错了,不要再争了,你看,我们闭上眼,这不,树木是蓝色的。”
熊姐闭上眼证实着这种感受。
唐娴也闭了闭眼,找一找树木的感受:“可是我闭上眼,树木就是绿色的,我向你保证,我一直见证着树木的绿色。”
看到唐娴如此固执,对面的女人们都笑了。另一个楚乐庄园的女公民解释道:“得了,不管树木是不是绿色的,能够见到失散多年的人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大家希望把这样快乐的局面保持下去,不知觉间,一束阳光冲淡了人们的影子,很快,天色大亮,那些熟悉的人影渐渐在唐娴的眼前迅速的变浅继而消失掉。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刚才的经历不是真的,可是她又无法断定她是怎样停留在路边。唐娴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大道的两端,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本来有生机的世界一下子沉寂了。在这样的境况下,虽然她的心脏可以证明有一个激越的生命在呼唤,但可以肯定那决不是热情的表现。固然,唐娴希望远处能够出现回响,眼神静静地搜寻着哪怕出现的一点生命迹象,但心里紧张得要命,她确实能够听到心里发出砰、砰的声音。有时候,寂静能够让人发抖,生命在她面前显得多余,像受到审判那样,她站在孤寂中没有人为她辩护,只有苍穹中高悬的一轮惨白的月亮远远地看着自己发笑,唐娴认为它就是另一个生命体。
“难道你不孤独吗?嘲笑我的处境中该有多卑鄙!”她对月诅咒道。
月亮不动声色依然保持着嘲笑的样子,她自己扑哧笑了:“看来我倒像一个精神病。”
就在她自嘲的时候,她依稀地感受听到了马蹄的声音,随着前面的马车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脏也跳动得慢了下来:那不是胡福吗?后面的乘客就是我的旅伴厄休拉。她想。
又涌动起激情来,还没容自己招呼,那边厄休拉已经站起身频频地向自己惊喜地呼叫。这时,唐娴才感受到回到了现实中。
现在,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告诉她们,路依然很遥远。这种节奏能够将热情很快腐蚀掉。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垂着头,厄休拉斜倚在水桶旁睡着了。只有唐娴不时抬起头向四周望望。其实,除了重新出现的绿色屏障,她什么也没看到。那面绿色的屏障已经成为这次旅行的一个标志,不会无缘故地从她们的眼前消失,至少她们这样认为。当这样熬人的时刻到来,像唐娴这样有着丰富寄托的女人自然可以消遣,在眼前她清楚地回忆起刚刚过去的那些美好事物,不是吗,推开家门,迎面就能见到钱记的照片。这张照片的出现顺延出许多美好的岁月来,甚至当钱记第一次引起她的注意时的情景都赫然涌现出来。多熟悉呀!“玄林”的入口处的那爿七旋八拐的柳树下站立的小女孩与那条熟悉的黄狗曾是最快乐的时光。她真切地看到,那个从水里蹦出的大男孩指着身后的大胡须的胡福吓唬她。
“瞧,胡福来了,他会把你妈带走的。”
这话连声音都跟着在耳边滚动。一回身,不远的路上就是那个胡福,于是真的不知所措地跑回了家,看到母亲安静地坐在那里刺绣,她也放心了,不过,母亲还是看出了女儿的不安,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摇摇头,母亲放下手里的活,把她拉到身边:“是谁欺负了你?”
她还是摇摇头。
“去玩吧。这里没有事。”母亲说。
走到门边,小姑娘突然问:“胡福来了吗?”
母亲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告诉她胡福是一个给人们传递福音的人,他时常在村子上溜达。
唐娴侧过身幸福地望了望坐在车辕上的胡福。
胡福倚在辕子上熟睡的样子,那个破帽子依然遮着半边脸。
“没错,是他安排的。”她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