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同样怀疑她的罔杲是被神圣的胡夫掠到宫里去了。那年,他们第一次在中东的广袤沙漠上看到横空出世的金字塔,为首的那个金字塔就是胡夫金字塔,其他金字塔在它的后面大小排列开,在早晨的红日前面,像天神那样走来。他们既惊讶又战栗,不由得扑倒在地上向胡夫祈祷。罔杲用双手捂住脸,叫道:“厄休拉,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胡夫。”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甚至她有可能在今生也不会再找到胡夫金字塔的位置,然而,那一刻的情景与感受会永远陪伴着她,无论什么时候,那种情景进入到她的意识里,她都惊惧、敬畏、虔诚。
虽然她也知道周围有许多围着黑裙的女人,虔诚地跪在那里,然而,就是在她们起身离去的时候,她也没有胆量和她们对话。她们的眼睛很晶亮,像黑色的宝石,在厄休拉看来,她们一定与胡夫有什么联系。然而,这种摄魂的力量确实使罔杲发呆。
那一天,她清楚地记得,那群围黑色长裙的女人行完跪拜之后,站起来手拂胸面对着他们两个。厄休拉直面着的一个女人洁白的面孔,对比之下,她的眼睛尤其犀利,在她的内心世界,这些女人一定是胡夫的侍女,她低着头,等那些女人走后,她目送她们走进胡夫大金字塔的里面去。她们离金字塔还很远,在金字塔的下面游着一层紫色的浮尘。
“厄休拉,我们在这里见到了神灵,我很幸福。”罔杲对厄休拉表示。
厄休拉望着曙色中的巨人,惧畏感一直没有消退:“面对神灵,我有一种不安的感受。”
“你认为胡夫与上帝有什么关系吗?”她问罔杲,身体在发抖。罔杲作为受托的男人注定有一种责任感,他下意识搂住厄休拉:“不要怕,要向相信上帝那样相信胡夫,他一定是上帝的使者。只要我们遵守对上帝的虔诚,胡夫也会赐福给我们。”罔杲小声地向她解释。过了一会儿,厄休拉才镇静下来。
在那些阿拉伯妇女走后,空旷的沙漠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形单影只地伫立在大金字塔面前,在伟岸的神祗下,他们任由发落。
他们静静地等候着,太阳在金字塔的身后落下,巨大的影子消弭了这对沙漠来客。
罔杲依然敬畏的看着大金字塔,厄休拉出于本能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亲爱的,看呀,胡夫的手臂向我们伸过来。”他望着不断袭过来的黑影说。
“我们做过坏事吗?听母亲说过上帝的惩罚。”厄休拉担心道。
罔杲静静地摇着头,紧闭嘴唇。
慢慢地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当强烈的阳光刺激着他们的虹纲膜,眼睛里一片红浑,他们才像受洗过的样子,精神也恢复了正常。随着太阳的升起,金字塔巨大的身影开始慢慢地退缩回去。
他们在理解这个过程时并没有及时作出快乐的反应,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叫喊着,罔杲将厄休拉抱起来,厄休拉举起双臂向大金字塔挥舞着。
他们放松了,开始向金字塔靠近。然而,厄休拉提醒罔杲:“已经走了很久,金字塔的影子反而清淡起来,看来我们不能靠近神灵。”他们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走近金字塔。
“我们怎么办?”罔杲问。
“回家,回家吧!”厄休拉恳求道。
可是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金字塔。回首只是无边际的空旷,罔杲仰首望着金字塔的塔顶,失声地叫道:“主啊,帮帮我吧!”
没有任何回声。
他们又陷入了无望、失落之中。
这时,从身后传出一声吆喝。厄休拉打了一个冷战,才看出是一个牵着骆驼的人正向他们这里走来。
那个人,高高的个子,穿着破烂的羊皮袍子,脸色黝黑,蓄着满腮的胡须,眼睛总是眯着,偶然睁开一下像射出一道利剑。他带着两个骆驼,看来他的坐骑是一头年岁不小的老驼。他从驼峰翻下身,来到两个人身边问:“你在呼喊什么?遇到困难了吗?”
罔杲抢到厄休拉的前面:“是的,我们迷路了,这里是圣者胡夫的领地吗?”
“是的,你们从哪儿来?”牵骆驼的男子问。
厄休拉从罔杲的身后闪出半个头:“我们是从欧洲的地中海飘过来的。”
“我知道那里,那儿不是很好么,临海,看得远,有鱼吃,土地肥沃。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男人问。
罔杲接过话:“我们知道上帝一直在看着我们,但我们总是希望上帝能够一直保佑我们,使我们享受幸福的生活,逢凶化吉,实现心中所念。”
“你们何必自找苦吃,跑这么远来寻找上帝,依我看上帝早赐福给你们了。”男人表示。
厄休拉不解地问:“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男人回答:“你们应该感受得到,像我刚才说的,有鱼吃……”
“可是,我们总是不安心,要是上帝真的离我们很近,为什么不把今后要发生在我们命运中的事情告诉我们。所以,我们在那里生活一直很担心,就到这儿来了,我们知道沙漠上的胡夫是上帝的使者,听到他的话也许就知道我们的未来了。”罔杲表示。
男人突然睁大眼睛,雪亮的目光骤然间直抵罔杲的心上,罔杲有些不知所措。厄休拉也紧紧地抓住罔杲的衣袖。
“你们要见的胡夫,就在眼前。”男人指了一下前面暗淡的金字塔。两个人无奈地表示:“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只是无法走近他。”
“罔杲!你看,金字塔就在眼前,胡夫金字塔。”厄休拉惊叫起来,金字塔在他们的面前显然变得亲近而清晰起来。他们用异常惊诧的眼光看着那个赶骆驼的男人。那个男人表现得很平静。
“你们坐到那头骆驼的背上去。”男人指示。
罔杲先将厄休拉扶上驼背,自己也跨了上去,大胡子的男人轻轻地拽了一下缰绳,骆驼就站了起来。这时他们感到安心多了。
大胡子男人回过头风趣地说:“难道你们不幸福吗?在胡夫的面前。”
“我们当然很幸福。”罔杲赔笑着。
微风裹着砂粒在骆驼的脚下横扫着大地,他们在向逐渐庞大起来的胡夫金字塔迈进。很快,金字塔巨大的身影就包裹了他们,连灵魂也裹挟进去了。
在靠近一扇巨型的石门时,大胡子男人只是拍了拍骆驼的屁股,那头骆驼就缓慢地跪下来。
“眼前的石门里面就是胡夫的地方,你们走过去吧。”男人说。
依照男人的指示,他们战战兢兢地向石门靠近。这时大胡子男人已经重新踦到了骆驼上,他手拂前胸默念着什么,石门渐渐地开了,一条黑缝渐渐地变长变宽了。
“再见,朋友,愿你们得到福音。”大胡子男人扭动驼头告别了。
这时,他们感到害怕,真想跟着大胡子男人走开,因为,那里是黑暗的,恐惧的。
很快,向导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现在,他们没有其它选择,只有走进胡夫金字塔。
“我们还要进去吗?”厄休拉问。
罔杲摊开手:“这里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地方吗?”
“我有点害怕。”厄休拉双手合十捂住嘴巴。
罔杲耸了耸肩,搂住厄休拉的肩头,默不作声地向石门里挪动。
不知不觉,他们进入到了一个旋起穹顶的地方。穹顶的下面端坐着几对巨型的石像,一道微光从上面斜射下来,照在正中的石像上,其他石像掩进到灰暗的背景后面去了。他们仰视着正中的石像,那显然是一个蓄着长胡须的男人,他的眼睛被独有的光线勾点过,尤其迥亮。逼人的气势使他们不敢直视石像。
“这就是胡夫吧?”厄休拉小声地贴近罔杲的耳际问。
罔杲点了点头。
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在了胡夫的脚下默念着自编的祷词,他们现在才感到了归宿带来的踏实。然而,疲劳也就袭来了,不久他们就相互依靠着睡在了石像的脚下。他们是带着美妙的梦想睡去的,因而睡得深沉而香甜。
在这里睡去,生物钟一定会颠倒的,因为这里不会告诉他们一个时间上的分割。可以随时醒来亦可以随时睡去。醒来也不会清醒,就是真的睁开眼睛,周围也不过是一团浑晃的影子。
不知道睡了多久,厄休拉隐约地发现有些穿着黑袍的阿拉伯女人在他们眼前议论着,只是听到唧唧喳喳的对话却分辨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企图站起来,但连眼皮也不能完全打开,然后,又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在胡夫的脚下发生了什么,也许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使她惊异不解的是,在厄休拉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时,她看见金字塔就在前面的晨雾中。太阳依然升起在金字塔的脚下。直到她完全恢复了神志,才想到刚刚发生的故事,想到寻找罔杲,可是,到哪儿去寻找呢?除了前面朦胧中的金字塔,周围平旷无疑。“他到哪儿去了,到地下还是上天了,我不是睡在胡夫的脚下吗?罔杲就睡在我的旁边?”她想。一切在瞬间都变得虚无起来。凭着她的意志绝不能走到前面的金字塔脚下。她不怀疑这一点,他们的经历证明过。要紧的是谁能够告诉她罔杲的下落,在这无助的境况下需要罔杲的出现也就是最现实的愿望了。
在向四周寻找的时候,她才发现有一片纸在向远方飘去,这是唯一的信息,不管怎样它瞬间就会消失,她紧撵几步抓住了那片纸。厄休拉迫不及待地前后翻阅,发现上面记着这样一句话:“不要亵渎了神灵。”
她还是没有直接得到答复。她只穿着上衣和裙子,感到有些冷,当然,失落的感觉更强化了这种凄冷的味道。
男人对于女人来说的确是一个依靠。在他们经过一道湍急的河流时,罔杲扛着她淌过了那条河的一幕不断地在眼前闪现着。跨过那道河流,穿过一层层荆棘丛生的灌木丛,越上沙岗,看到远处金字塔的激动情景一直留在眼前。每想到这番情景就是一次不可多得的享受。而现在,金字塔还伫立在眼前,但她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激动。因为胡夫留给她的决不是她期待得到的结果。
她不得不怀疑上帝对人是否那么友好,她自言自语着:“从小我就觉得上帝是可爱的,他爱我们每一个人,母亲说在我们的家乡就能够看到上帝,我真的希望见到他才跑到这里来。真的,决不撒谎。”
不论怎样,本能还是要求她走开,她只好沿着脚下的那条小径远离她向往的胡夫。
她只管沿着那条路走,黄尘中玩具大的土城堡很快在眼前变大了。城堡中不时地走出一两个顶着水罐的女人,她们好像被精心挑选过那样,修长的身材,飘逸的长裙,加上淡赭色的陶罐,像是游荡在世界的女神。
她一直也没有扔掉那张纸片,紧紧地捏在手里,觉得会有人向她解释纸条上的话。她的想法是有预兆的,那个大胡子的男人还是拉着骆驼走过来。
“您好,我要找一个人,你认识那个男人。”厄休拉急不可待地问大胡子的男人。
大胡子的男人也向她发出问候:“你好,你们不是已经见到了神吗?没有向他提出请求?”
厄休拉摇了摇头。
“你的朋友呢?”大胡子的男人问。
她还是摇摇头,她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陷入了困顿。
“回到你的故乡去吧,根据胡夫的图标,天堂就在你的家乡,那是上帝早就安排好了的。罔杲已经回去了,他在故乡等着你。”大胡子男人告诉厄休拉。
“为什么不要我们一起走,这么远的路途。”厄休拉问。
“这是你们的期待,你会明白上帝的意旨。”大胡子男人说。
厄休拉有许多问题要问他,首先问他是否就是胡夫。大胡子的男人笑了一下。她从笑声里可以肯定他的身份。
“难道你不能送我回到家乡去?”她问。
“你只有自己找回去,才能回到你的故乡,天堂就在那里。这是考验你意志的时候。”胡夫表示。
得到这样的答复使厄休拉显得茫然,然而,又感到一丝宽慰,至少她知道自己的朋友已经回到故乡去了。
“看来上帝是在考验我的意志。”她这样认为。
她望着不知是否就是胡夫化身的一张布满胡须的脸,继续想提出一些问题,但又不知究竟问什么更能解释这次谜一样的经历,为什么才一觉的时间罔杲就消失了?为什么偏偏要她回到故乡?
最后她只问了一句看来必要的话:“要回到故乡走那条路呢?”
“看见了吗,就是脚下这条小径。”胡夫指了指眼前伸出去的一条布满石子的小道。
“我害怕。我将遇到野兽。离故乡有多远呢?”厄休拉自言自语着。
胡夫微笑着:“担心这些都没有用。反正你得走下去。你以为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就那么美好?上帝的家园也许是荒凉的,你们总是善于用美好的向往去勾画天堂,有时候欲望也会犯错误。”
厄休拉踏上了胡夫指给她的道路,一阵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在头顶不断飘洒,显示出异域女人的魅力。胡夫坐在骆驼上目送着她的行踪,“嗨,女人,你如果嫌路途遥远或者怕迷路可以留在这儿,做我的一名妻子。”
厄休拉止住了脚步,有些惊愕地回头看着高大的胡夫,“难道神也有欲望?”她想。这时在他的旁边聚集着几个顶罐子的仙女,当然,胡夫在等待她的答复。厄休拉停留片刻又继续上路了。
她走远了,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小道。
在茫茫的沙原上,只有她一个人,回首身后,胡夫和那片简陋的城垣还是一个可以触及的归宿,这不免使她留恋,于是她不住地回头以消解这种挂念。当她发现有一个女人拖着飘动的长袍向她这里跑过来,她站住了,那位蒙着黑纱巾的女人递给她一片白色的纱巾:“给你的,这是胡夫送给你的礼物。这里风沙大。”
厄休拉很是感动,披上它,向金字塔的方向深鞠一躬继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