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龙来看菊子时，也见到了黄老师。打过招呼，菊子就提出要求，问他能不能靠人力把家里的那些面粉磨完。“没问题！这算什么，把驴子让给黄老师用。”袁龙答应得爽快极了。虽然黄九经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推磨真不是黄老师能胜任的。要说袁龙就是有一身的好力气，推起磨来健步如飞，比驴子快多了，又有菊子在跟前说笑着，几十斤麦子很快就磨完了。
这时，他就掏出小烟袋细细地吸口烟，欣赏劳动的结果，看菊子将麸面用面箩筛到笸箩里。有驴子拉磨，黄九经就有机会停下来歇闲，正好自己也没带烟袋锅子，就从瞎二那里撕了几张旧日历作烟纸，袁龙取了自己的烟叶给黄老师折好的纸卷里撒上烟。袁龙很想和黄老师说话，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脑子转了转就说起这个磨坊来：“黄老师，您知道这个磨坊有多少年了吗？”
黄九经吸了一口烟，告诉他：“大概少说也要一百多年，我小的时候这里就是全村人磨粮食舂米的地方。不过，听说是清朝正黄旗六王爷的磨坊。咱们这一带土质好、地势低，涝年能够将水泻到海子里，旱年又能将水从海子里抽上来，所以多少年了，从我记事起年景一直不错。”
“今年小麦的收成就够好的。”袁龙特意提到了自己见到的丰收。
黄九经也表示：“今年尤其好，没怎么浇灌，邪了。今年小麦灌浆的五月，嘿！天老爷像准备好了似的，那一阵子老是过几日就是夜里下雨白天晴天。”
回想起不久前的天象，袁龙也激动了：“对，对，晚上下夜雨，天亮之前就停了。”
两个人聊天的时候，顾小慧这边也卸了驴。门外一块像大茶盘的圆月静悄悄地从树梢上窜了出来，袁龙被吓了一跳：“黄老师，你瞧，今天的月亮怎么那样大？”
黄九经回头从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顿时也感到惊讶：“哎哟！月亮出奇地大。我还头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月亮。”
袁龙看看月亮，又看看黄九经，似乎有什么不解，就试着问：“黄老师，您学问大，您说这天上有人吗？”
黄九经又看了一眼月亮，觉得它有灵性，就小声地回答：“天上没有人，只有神。天上的神看着地上的人，谁要是犯了天条，早晚要治罪的。”
袁龙有点害怕，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犯了天规。黄九经看着菊子筛面，觉得自己老是缺点什么，徐溢的影子又瞬间掠过。在意识里他清楚，自己可能永远无法补回这样的缺失。
老婆这边完事了，他们就将驴子交给了瞎二，与袁龙和菊子告辞过就回家了。黄九经扛着半袋子面笑着，月光照出自己的身影如驾云似的。“你怎么这么高兴？看着小年轻谈情眼馋了？”老婆在后面问。
这些他根本就没听见，吓她说：“回头看看，月亮追着你呢。”
顾小慧回首发现月亮真的在追赶自己，害怕得赶紧撵上几步。
看到磨坊里没有人，菊子就大胆起来：“你过来，帮我撑着口袋。”
袁龙本来一直就坐在门边的石头上等着她把余下的活干完，听到命令就走到菊子身边，拾起地上的布口袋。
“来，敢亲我一口吗？”菊子问。
袁龙嗡的一下脑袋就大了，下意识地摇摇头。
“过来，亲我一口。”菊子命令着。
“不行，你又不是我媳妇。再说，天眼在看着。”
袁龙惶恐万分的样子，一下子把菊子逗笑了：“天眼在哪儿？你是说月亮吗？它离咱们这儿有多远呀？”
磨房的笑声吵得瞎二睡不好觉，他就点上了油灯。那时没有给看房的瞎二安电灯。他透过窗户看他们在磨坊里有说有笑，自己也闹得慌，就索性趴在被窝里点上了烟，就那么盯着一跳一跳的灯火看着，一缕缕带着烟草味的青烟飘满昏暗的小屋。突然他的眼睛一跳，显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他索性坐起来，看看玻璃罩煤油灯后面的墙上挂着的日历牌上有个挺大的黑点子在晃动，跳走了，又回到了日历牌上，日立牌的白底能够清清楚楚映出那一小团浓黑的点子。瞎二起身后精神就集中了，那个黑点的确在动。他用那只视力好些的眼睛确认那是一对大苍蝇，一对雌雄大黑头苍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爱在一起了。联系到外面的同类，自己的本性也越发受到挑逗，下身有点不自在，瞎二于是就在炕沿下的砖壁上磕了烟火，取来身边的苍蝇拍，小声地诅咒着：“该死的东西！老子一个堂堂的人竟没有小小的苍蝇有福分。”
妒火中烧的瞎二于是光着腚持着蝇拍从侧面迂回到了黑点子的跟前，突然间，用足了力气将苍蝇拍向黑点子拍去。他再检查了一下“战场”，没有发现什么痕迹。他有点疑惑自己的攻击是否够准，慢慢疑惑地回到了炕上。这时他确实睡不着了，又朝外面看了一眼，发现磨坊早就熄了灯，只有那只大公驴拴在树上不时地在明月下哼唧着。天上的神用柔和的光芒安抚着这个单纯的尘世。
这一年麦收后，黄九芬特意蒸了大馒头，还有用面塑成的小人跪在盘子里，把它放在大柳树下。那时对柳树的祭拜已经不那么时兴了，只有那些保留着对柳树荣耀时光记忆的人才把这当作一种寄托。
麦收之后，袁龙又回到了他干活的窑场，他和那个老窑工要连续干六七个月才能晾好几万块场子，然后找人装进窑洞，一层一层码起来，封上顶，露出烟道，就可以烧制了。大概要连续烧制半月，才能出窑。秋后烧窑的日子，袁龙的活计就简单得多了，把焦渣用手推车堆在炉膛的边上，淋上些水，过一段时间就向炉里添进几锹煤。这时候，菊子已经把袁龙当成了自己的人，可是，她的母亲却不知道，只是发现她有时做饭时就做多了，大饼要烙上三五张。菊子娘问为什么做这么多饼，回答是留作干粮。可是，母亲也没发现什么剩菜剩饭。那妇人还联络其他邻居，要急着给菊子找个婆家，当然条件一定不能差了。那个年代讲究女孩子要找一个全活的人家，全活人家也就是有几代人的家族，最低的条件也要双亲健在。
毋庸多言，多出来的大饼一定是让菊子拿到袁龙这儿来了。这个地方离村里有一段距离，平日是很少有人去的地方，袁龙与菊子有时间就在那里。炉口的火光映着两张朴实的脸膛。菊子看着袁龙大口地吃自己亲手烙制的大饼，心里美滋滋的，咬完一口袁龙还附加一句：“好吃！你真会做饭。”
吃完，还要回味着：“今年的麦子相当好，粒足，用这种麦子磨出来的面筋道。”
炉灶的下面放着一个木箱，还有一对铁桶。他们就这么坐着。看看菊子的脸上不再闪动火光，袁龙就拿起铁锹将挡在火眼前的砖拨开，向炉膛里送几锹煤。很快，火光又在两个人的脸上忽闪起来。
看着袁龙露出的发达的胸肌，菊子的眼神发直。她有些躁动，站起来凑到他的眼前：“你的小褂都磨破了，等过些时候给你做一个新的。”
她用手摸着他的肩膀，袁龙将她的手推开，这一刻他也感到了菊子的手肉乎乎的磁力。菊子不做声，解开自己的外衣，袁龙看倒了里面红色的兜兜，裹着的乳房颤动着。他的脚跟开始发飘，身上的冷汗也渗出来：“别这样！菊子，我们两个人才相好，也没有结婚做夫妻。”
他说完就主动找铁锹，将头扭开，用铁锹不断地攒地上的煤。一看遭到了拒绝，菊子的温度也一下子低了，羞辱他说：“看着又壮又高，哪儿有点老爷们的冲劲？我就是逗逗你，嘿嘿，连看都不敢看，大姑娘似的。”
“那你把衣服扣上，我就看你。”袁龙要求。
“扣上了，抬起头来吧。”菊子骗他。
他停下手里的活抬头一看，火光映着包着乳房的红兜兜艳得燎人。“嗨！你还是没扣上。”他又找铁锹。菊子看到他受骗时的那股憨劲，控制不住大笑起来，然后将外衣纽子扣上。
袁龙知道自己的下身突然热起来，但心里却死死要扼住骤然而起的热情。冷却下来，袁龙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可以没有障碍地谈论他们之间的问题了。“咱们两人的事，你妈知道吗？”他问。
菊子迟疑了一下：“还没跟娘说。娘也在到处给我找婆家。”
袁龙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什么时候和你母亲说？”
“我怕她不同意嫁给你。”她回答。
“早晚不也要说？迈不过她的门槛。”他表示。
提到这个问题，气氛一下子索然起来，最后菊子悻悻地走了。袁龙扔了锹，追出了窑洞，又停在洞口远远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二南磨房废墟的下面埋着黄九经多少荣誉与情感，只有他自己体会得最深。地上的人伦和天上的神旨是由他向黄泥岗的人们解析的，这座桥只有他有资格搭起来，人们相信他的看法。每年年终瞎二都要主动找到黄老师让他给磨坊写对子，对子的内容也没什么变化，什么“五谷丰登粮满仓，六畜兴旺跑牛羊”之类。磨坊的门堵子上写着很大的“天地庵”三个字，那庵分明就是年终时天神下凡体察民情时的宿地，于是，又是“上天言好事，下地见吉祥”的美言。还有门心那四个造型独特的字——“神荼郁垒”，是改革开放后人们又恢复原有的生活热情和生活方式时贴在门上的，念过大学的二子开新也认它不得，不得不请自己的老爹来释这个谜。这时黄九经就会笑眯眯地卖起关子：“那是天上的字。”他就是不肯讲。
原来窑上从未贴过对联，这年收获了爱情的袁龙心气相当高，也从黄九经那里讨了“抬头见喜”四个大字。正好那天黄九经从街上的小贩那里请了几张木刻水印的关公、秦琼、阎罗王之类的神，袁龙就跟着黄老师到南磨房应差。在黄九经的指挥下，袁龙将门神贴在平时不怎么关的门上，贴好后受到了黄老师的表扬：“位置正好，这样神就能很好地保护我们了。”
袁龙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研究神的样子，越来越觉得有什么影子从天而降，在他们村的顶上飘浮着。他有意识仰着头捜查，冬日干冷的空气中是不是有一团祥云落到地上。瞎二问他看什么，他说找找神的影子。瞎二否定道：“得了吧！神能够让你看见，那还叫神吗？神来无影去无踪，你不干缺德事神不会出现，要是谁干了缺德事，神要不就派小鬼把他招走，要不就使法术使他害病，折磨他。”
袁龙听着头发都立了起来，忙问黄九经：“您说是那么回事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吧。”黄九经点点头。
“那我一定多做善事，多烧香。”袁龙表示。
黄九经补充道：“有些事还是要按老规矩办，才能逢凶化吉。咱们祖上要是不按规矩活，世道早就乱了。世道一乱，凶事不就找上门了。”
这么一说袁龙倒沉重起来。临走时他托付黄九经一件事：“黄老师，凭您的威信，给我说说……”
他还没说完，黄九经问：“对了，你和菊子怎样了？”
“嗨！还说呢，他娘不同意，嫌我是穷光棍一个。不过，人家菊子可对我好。您跟菊子娘说说。”袁龙恳求道。
黄九经心想，要说这两个孩子也好了一年多了，该有个了断，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嘱咐他：“成亲之前两个人决不要有男女之事。”
袁龙表示：“这一点您放心，什么都不怕我还怕天报应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