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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时年少(2)

那天下午,我看母亲仍在生气,也就没敢把裙子穿上身,一直挨到晚上,一个人在炕上穿了一会,美美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小心地脱下来,紧紧掖在枕头底下才放心地睡去。第二天起个大早,径自穿起花绸裙来到院子里,微曦的晨光下,只见裙子一夜之间皱得像老太太的脸,刚用手抻展了,手一松又皱回原样,真叫人又急又恼。母亲板着脸过来看了看,二话不说去打来半盆清水,脱下我的裙子放在水里浸了浸再捞出来,真怪,裙子上的褶皱不见了,把它晾起来后,母亲才说:“等干了再穿。看看你到底爱它啥,以后晚上别压枕下了,要挂在墙头的板钉上,得像先人一样伺候哩。”

那天我没有上托儿所,眼巴巴地瞅着晾衣绳上的花裙子,盼望它早点干了穿上。可还不到中午,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就来了,这一下就是整整两天。第二天晌午雨住时,总算摸到裙子有了干爽气。天空也渐渐淡开来,云块悄悄地退去。彩云和她的母亲来了,手里提着我那双粉红凉鞋,一进门,她母亲冲着我母亲一顿数落,说我那双鞋是坏的,没法穿,是来换回裙子的。并说我小小年纪就知道拿坏了的东西换别人家好东西,真是脑子够用得很。我母亲拿过来细看,只见两只鞋的搭绊齐齐地从鞋底处断了。到底怎么回事?那明明是我的新鞋子啊。

我拉着彩云的手,使劲晃了晃,一连声地问她:“咋会断了呢?我给你的时候可是好好的,是不是。啊?彩云,你说话啊,那天我俩拉过勾,说过不许要的嘛。”彩云的母亲也在一边对她说:“说话呀,彩云,说给你的时候是好是烂?”我盯着彩云好看的细长眼睛,等待她澄清事实。

她低着头,嘴动了动,低声说:“小青你给我的时候就是烂掉的……”

“你,你个要上吊的骗子手!”我气急而骂,话刚出口,脖子上已挨了母亲重重的一巴掌。看见母亲把那刚刚晾干的花裙子交给彩云母亲,留下那双烂掉的凉鞋,我觉得后颈上热辣辣的疼和那天换来裙子后挨的柳条抽打的疼全都钻到心里,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继而号啕大哭了一场。

后来母亲坐在灶膛前,将割猪草的镰刀刃投进炉火中,烧得微微发红,然后烙在断了的鞋子搭绊处,勉强将一对鞋绊黏合,穿倒是能穿了,可黏合处一片焦黑,一走路呢,它还硌脚。终于有一天,我在割猪草回家的路上,在一棵高高的皂角树下,脱掉那两只既难看又硌脚还叫我一穿就伤心的鞋子,拼尽全力向高高的树上扔去。N次之后,树上的鸟雀全被惊飞,那两只鞋也稳稳地挂在了树枝上。我悄悄地回家,穿上我的蓝布鞋、长裤子,等着再挨一顿柳条抽打。奇怪的是母亲似乎忙得顾不上我了,居然连问都没问,更别说打我了,连我不去上托儿所也不再勉强。

随着暑假的到来,我正式告别了托儿所的生活。既长又热的暑假,我天天跟随哥哥们上山割猪草,背篓里常放着网满了蜘蛛丝的竹圈,专门用来捉知了。听到哪棵树上叫得欢,悄悄赶到树下,拿出捕捉器轻轻一罩,总能捉到一只两只,薄而透明的蝉翼紧粘在蜘蛛网上,任它怎样扑腾也逃不掉。捉下来用准备好的长线从颈子上一缚,牵在手里像放风筝,让它飞就飞一会,不让飞了再收回来。捉来的知了大多都会叫,我们喊它“叫叫”,也有不做声的,喊“哑哑”。我不稀罕“哑哑”,往往捉住了又放掉。我两个哥都是捉知了的能手,我从“叫叫”里再挑那些嗓音又亮又脆的留下来玩,其余的送给别的孩子们,唯独不送彩云。要有她在场,我宁可把那些不叫的知了全放掉,甚至让男孩子踩死也不给她。我其实已不再想念那条花绿的棉绸裙,甚至有点恨它,但我最恨的还是那帮她母亲说谎的人。

树上的知了越捉越少,暑假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了。我上了一年级,谁知又和彩云一个班,座位还连在一起。头一天上课,她挨我坐下后悄悄在我耳边说:“小青还和我玩吧!那次是我自个儿把鞋带扯断的。我去塘里赶鸭子,让泥巴把鞋子给粘住了,等我一步步蹭到边上,扯出来一看已经断了,本来不怪你的,可我妈妈打我……”没听她说完,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冒出来了。我心里一遍遍说:“你那时候咋不说实话?为啥不说?”完了我抱紧书包,一言不发地换了个座位坐下。

我母亲常说我是天生的牛脾气,犟牛似的,的确那样。我分明听出来彩云话里的歉意,可就是不肯原谅她,我宁愿再也不见到她。但奇怪的是依然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她,我希望别的同学都不和她玩,就让她独来独往,这样我才觉得解气。可往往事与愿违,在课余时候,还是有许多同学和彩云一起玩,我便给我身边的同学说:谁要和我玩,就不能再理刘彩云。倒也奏效,立马有人站在我一边,当然这都是因为我母亲是学校老师的缘故,常常有同学这样说:这是小青妈妈的学校。而彩云看上去只是闷闷不乐了几天,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了似的,依旧在校园里疯玩,尤其常常表演诸如下腰、劈叉等等从小练就的把式,甚至还学会了前空翻,我远远地看着同学们一拨一拨地都围到彩云身边去了,给她鼓掌给她喝彩。我的心里忽然有了种咬啮般的痒和痛,一股又深又浓的妒意满满地塞在胸间。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她。

学期末,年关将近。学校里选出一些女生去村里的社火队唱船曲,低年级就选了我和彩云,我们聚在大队部的火盆边整整练唱了半个月,终于将那首《船娘曲》唱得深情款款。接下来是热热闹闹的新年:贴春联、点爆竹、吃糖吃点心,好日子全聚在一起了,只等正月初八出社火,我们就要随社火队走村串户去表演,那可是怎样的风光啊!初八一大早,所有演社火的孩子都要上我家让我母亲给化妆,学校“六·一”时买的胭脂粉饼放假后就寄存在我家。我的机会来了,我只要等彩云在我家一露面,我就要给她个难堪,不许她进门,得让她退出去,也让她掉几滴眼泪给我看。这个想法我可跟谁都没有说,但偏偏好像让她给知道了似的,直到孩子们全化好妆,也不见刘彩云的面。我有点扫兴地想,也许她不敢来,也好,就让她灰头土脑地上演吧,丑死她!

事实却不是我想的那样,当我们把纸糊的马儿轻轻扎在腰间,排好了队时,彩云也嘟着红红的小嘴来了。不知在哪儿化的妆,颜色那样深,还抹得一点都不均匀。不待我细想,锣鼓已经敲响了,我们赶快拍着“纸马儿”轻跑,齐声唱着:正月里冰冻立春消呀,二月里鱼儿水上呀漂;三月里桃花满院红呀,四月里杨柳柳叶呀青……

一天跑下来,腿也软了,嗓子也干了,可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不但玩美了,下午回家时还每人发了两角钱。我揣着两角钱睡觉时,扳指头一算,演到正月十六,大概能挣将近两元钱,那我一定去买一个漂壳的塑料文具盒。

第二天却不见了彩云,大概是没化妆不愿来了吧。哼,少了你这根胡萝卜照样摆宴席。没有彩云,那一天我心情格外舒畅,唱得更加投入,我一边唱一边观望,多想在围观的人群中找到那双细长的却充满了失落的眼睛。一直到了晚上,也不见她的踪影。我不能亲见她的失望和沮丧,倒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慢慢地袭上心头。接下来的几天,我越来越觉得唱船曲一点意思都没有,队伍里没了彩云的身影,没了那一见我就避开的眼光,总之,不见了“冤家”,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要不是唱一天能挣两角钱,我也不想再唱了。

就这么挨到正月十五,附近村上的社火队呼啦啦一下都进了我们村,要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举行会演。我们是最后出场的演员,时间多着呢,于是我和伙伴们跟在大爷大叔们聚集的地方捡纸烟盒子叠船玩,无意间听一个人说:“刘会计让民兵连长押到公社里去了。”那不是彩云她爸吗?彩云几天没来,我老是瞎想,正不知什么原因呢,于是斗胆问一位大爷,却被人家呵斥回来,说小孩子家不许管闲事。可我心里却再也放不下,一个人暗自思量:一定是她爸爸犯了大错误或干了坏事,要不怎么会被民兵连长带走呢!那时我对民兵的敬畏大抵和现在的孩子对于警察的那种感情一样,既崇拜又畏惧。又想到她爸爸被人带走,她一定哭成泪人儿了,忽然心头一酸,眼泪就下来了。深深的同情把我心里积攒了半年来的怨恨和怒气一概冲散。我撒腿就往她家跑,我要与她和好,并拉她去我家化妆,参加今天的会演。拽着她家大门上乌黑的铁扣子敲了半天,彩云才出来一把拉开门,我抬头看见一双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等我张口,厚厚的木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再次敲门,却再也不开了,只从屋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和大人的斥骂声,我只好独自回到社火队。

夜里,邻家的大妈来我家,悄声跟我母亲说:“她姨,你说,老刘家那彩云,到底是个啥娃么,演社伙哩不跟娃娃们一起打扮,偏把她爸爸的红印泥偷出来往脸上抹,这下好,连带把老刘的私章给弄丢了,也不知谁缺了大德,捡了私章去公社信用社贷了三千块钱,全摊在老刘头上了。三千块钱那可不得了呀,一个工分一毛钱,得多少工分地赔!老刘查不出是谁用了这昧心钱,只有打娃出气,把个娃打得鼻血长流,他婆娘护娃,也被他打了一顿,指天恨地骂是败家精,也是,都看那娃生得乖巧,谁知是黄连命呢!哎,老刘这一抓了去,也不知会不会判刑,眼看那一家子的顶梁柱说倒就倒了……”

母亲坐在炕头,一边听一边不住地唏嘘叹息。我用被子蒙着头,紧紧咬住下嘴唇,悔恨和自责的眼泪早已将枕头湿了个透。怀着深深的不安和恐惧迷迷糊糊刚睡去,只见彩云满脸鼻血指责我:都是你,都是你害的……睁开眼,却是做了一个梦。窗外,一轮又大又白的圆月冷冷地啾着我,我再也睡不着觉,怔怔地望着月亮一点一点地向西去了。好容易熬到天亮,我把演社火挣的一块六毛钱和一正月攒的一块多压岁钱全拿上,一口气跑到代销店买回来一盒红红的胭脂,我要当面给彩云道歉,不管她肯不肯原谅我。当我来到昨天吃了闭门羹的地方,硬着头皮正要敲门,发现门是开着的,径自走进去,只见房檐下坐着彩云的爷爷,正黑着个脸往火盆里添柴。我叫声“刘爷”,问彩云在哪儿?他告诉我去外婆家了。我再问啥时候回来,他却不再理我,只把手里长长的旱烟锅重重地磕在火盆边上,还大声地咳嗽,像是要发火似的,我赶紧逃离,只有等彩云从外婆家回来了再去找她。

然而,新的学期开始了,我还是没有见到彩云。老师家访之后,我才从母亲嘴里知道,因为家里的遭遇,她母亲悄悄地带上她远走他乡了,据邻居们猜测,可能是“下四川“了。我紧紧地攥着那盒胭脂,一个人来到村东头的小河边,才发现春天又回来了,那解了冻的小河水欢快地一路东去,却像把我的心一路揪扯。我真有说不出的难过,一个人对着河水大哭了一场。想起老人们说过“漂到这条河的尽头,就可以到四川吃白米去”的话,我想彩云肯定是在河的尽头。我把胭脂盒打开,一点点地挖出那些红色的软膏,又一点点地将它清洗在春天的河流里,断断续续的胭脂水总是流不了多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直到整个盒子被洗得干干净净,我才明白那是流不到彩云所在的地方的。

可是,那潺潺东流的小河水,你总该懂得我的心,就托你带上我的忏悔慢慢地寻觅吧。

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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