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了，每到夏天，总念叨要去甘南草原，一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好多年过去了，总未成行，想那草原上的牛羊也不知老去多少，自己的心先巳开始结茧。不料却在毫无准备的夏末秋初，一时发热直奔桑科草原，格桑花遍地开放，是我久违了的少年心情，可惜桑科的绿草太矮太稀，多少让人失望。然而看草原是我多年的心愿，来时是满怀了欣喜的，总要有些别致的发现才不至于辜负。
和朋友拿了相机，于渐渐袭来的暮色中匆匆转了一圈，拍了无数张照片，始终觉得不怎么满意，所有的风景总是远远地看着才是美的，到得眼前又不如那更远处。朋友笑我跑这儿是验证前贤早就总结过的真理来了，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远远地看见对面广阔的草场，油绿丰美，比这脚下的草皮不知好看多少倍，赶去一睹，只见又被细密的铁丝栅栏围住，外围处的草甚至不及刚在脚下的那片。还有一处一处的小院落，石头和砖头搭建而成的那种，硬邦邦地替代了温暖而富有诗意的帐篷。甚至马群，这草原上最具灵性和力量的活物，也专用来供游客骑着玩，雕鞍辔头的束缚和过度的劳累，让马儿们眼神疲惫，四蹄沉重，就算鞭后奋蹄，全无半点昂扬的激情，机械地完成任务而已。眼前的一切，忽然揪疼我的心，开发旅游搞活经济，牧民们确实得益不少，然而草原也被搞得半死不活，哪里还有原之气势、原之大美，充其量应该叫草场，甚至游乐场。可恨我又何曾免俗，也趁这所谓的旅游旺季，巴巴地远道而来，参与这乏味的游乐。唉唉，景由心生，心缩紧了，眼里哪还有风景，何况天色已晚，还是回屋吧。
回到那墙壁坚硬的小砖房，谁承想屋内却是一份实在的温暧，人类自己相互给的温暖，天南海北的游客，挨挤于一铺小炕，长条几桌满堆着藏家的日常食品，酸奶、糌粑、酥油茶。所有的嘴巴吃起来是一样的，却说着风味各异的语言，普通话被演绎得五颜六色，女主人卓玛也能说几句汉话，听起来却有青稞面的感觉，瓷实、乌青、缺少光泽。然而眼神是温柔的，充满和善。笑起来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嘴角和眼角的皱纹细致温婉，盛满母性。我不断地问她话，常常她要停下手中的活计，比画着补充回答，说有四个孩子，大女儿和大儿子在外地上大学，跟前还有俩小的，都是男孩，还上小学。正说呢，俩小人儿一路撒欢回来了，进门用语速很快的藏语给妈妈说了长长一串话，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面值不等的人民币，交给妈妈后又飞快地抽走一张零票，三步两步跃出门去，不知到哪儿野去了。卓玛愉快地告诉我，这是今天提供游客骑马的收入，约略四五百元，加上住宿吃饭所得一天能有个千把元的收入。也就忙这么一段时间，到了十月份就没有游人了，也就是说没有了旅游收入，这些钱是后半年的生计。那你一定是个很会当家的主妇，看你家这么井井有条！我由衷地说了句赞叹的话，她却羞涩地笑笑，不再言语，埋头给我们做饭。只见她拿掉火炉上的锅，用手将簸箕里的干牛粪抓几块扔炉子里，接着又拿出一把青菜放进锅里，也不洗手，直看得我发呆，心想哪怕饿着也决不肯吃这顿饭的。她不断地掀锅盖，往里加作料、下面，一阵阵的香气传来，是鲜鲜的羊汤面，不多时就热腾腾地端上了炕桌，面条细白，青菜碧绿，浸在酽酽的羊肉汤里，看上去蛮诱人。可是想想那怪怪的燃料，还有不清洗的手，总是难以下咽。于是我啃着干馍片看一桌人呼噜呼噜将锅里的面吃得所剩无几。朋友边吃边劝我来点，甚至搛块肉送到嘴边，盛情难却，硬着头皮吃了，奇香。哈，我终于忍不住也想大快朵颐，学大家的样子来一碗，可惜面条都快吃完，只好满满盛一碗汤，暧暧地喝下，好不舒服！初到时的那点点寒意一扫而光，兴致也高起来，忽然想小酌两杯，差了卓玛的小儿子跑去一公里外的小卖铺打来半斤兑过水的青稞酒，大杯浅酌，小口细抿，酒不醉人人且自醉，醺然陶然。隔窗远望，夜晚的草原雾气茫茫，深远辽阔，再也不见那些被践踏或园囿的青草，远比白日里可爱了许多。
我们倒半杯酒给卓玛的丈夫，答谢夫妻俩的盛情，少言寡语的藏族汉子接过酒却不喝下，很为难也很期待地啾瞅妻子，只见卓玛一把接过去，笑着说她丈夫胃不好，不敢喝酒，她代喝，说完一饮而尽，黑红的脸膛越发显红，带些许娇羞，恐是怕我们笑她对丈夫像孩子般的呵护疼爱，放下酒杯低头出去了，留下我们大声说笑，很是热闹。酒足饭饱，倦意袭来，各自回房休息，四周静了下来。勤劳的卓玛麻利地洗涮毕碗筷，还不歇下，又去牛圈挤奶，先还听见牲畜们闹哄哄的动静，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一觉醒来，天将拂晓，掀帘一望，还是卓玛正牵了马匹出院门，仿佛一夜不曾去睡。真是个能干的人儿！在这辽阔的草原上，拥有一个实在温暧的家，厚道木讷的丈夫，听话懂事的儿女们，还有那成群的牛羊，开不尽的格桑花……应该是莫大的幸福了，我真有些羡慕她。还有什么比这朴素的平常日子、实在的天伦之乐以及无须时时表达却心领神会的夫妻恩爱更值得珍惜的呢？
幸福的卓玛！让人艳羡的卓玛！离去时，我们给她拍了好多照片，全是她背着背篼拣拾牛粪的镜头，真实、动感，充满着生命在她身上独具的激情和张力。那花一样的笑脸盈满一种泼辣的风情，让人从心底里喜欢，也因为喜欢而难忘。
2007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