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荒原。
大地被炽烈的日光烤了一整天,在蒸腾的热浪中,树木显出一阵怪异的扭曲。
树不高,就是荒原上常见的那种,但目力所及,只此一棵。所以你绝不会错过它,从那边的斜坡爬上来一眼便可看见,仿佛它活了过来扭着躯干撞入你的眼中。
树下的泥地上横躺着一条蚯蚓,半截身子时卷时舒,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许是如蚯蚓这般量大味美的口粮并非出门便能碰着,两窝蚂蚁正为此斗得难分难解,地上已是蚁尸无算。
三名稚童将蚁群围在垓心,蹲身在地饶有兴味地看着。
三人皆是十来岁年纪,小脸上满是关切之色,似这荒原之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蚁斗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般。
“阿赤,你觉得哪边能赢,黑蚁还是褐蚁?”
说话的,是当中身着绿色羽衣的男孩。他嘴角微扬,一双炯目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男孩。
那叫阿赤的男孩生得虎头虎脑,抓了抓满头赤发,讷讷道:“这可难说呐。”
“咱俩各选一边,来打个赌呗!”
“赌甚么?”
这可犯了难,说了几样,均是不成。
忽而绿衣男孩双眼猛地一亮,贼兮兮地道:“就赌族叔吩咐的课业可好,输家得替赢家抄写道经?”
阿赤嘟着大嘴,暗自嘀咕道:“抄经最没意思了,输了还得抄两份!”
“也可能赢喔,”绿衣男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赢了就不用抄经了哒!”
阿赤本就是急脾气,被人这般盯着不免有些恼怒。
虽知对面那家伙历来人小鬼大却不想在女孩子面前露怯,不由的咬咬牙狠狠道:“来就来,可不许赖,让水儿妹妹做个见证!”
“不要、不要!”
那叫水儿的小姑娘身罩白衣,顶着一束冲天辫子,亮澈的眸子似能滴出水来。
水儿听了小赤的话,硬将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死活不愿意,发绳上的玉珠随着小脑袋左右摇摆,煞是可爱。
水儿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迅哥哥,你们不赌好不好?长老说过我辈修道之人当有、当有……当有好生之德!蚂蚁争食相斗死了那么多,本就很可怜了,你跟阿赤哥哥还拿来做赌!”
话到最后,已夹了一丝哭腔,眼中泪光莹莹,眼见着便要哭出来。
“好妹妹,你别哭!”
那迅哥儿见她如此也着了慌,不由的朝那边的斜坡望了一眼,见无人上来竟是松了一口气。
“若是让野丫头见了,又该说我们欺负你了!”
一旁的阿赤猛听“野丫头”仨字儿,亦是不由的双肩一抖,忙应道:“对对对!我们不赌便是了!”
“两位哥哥待水儿真好!”
小姑娘转啼为笑,也不管两个男孩儿望着彼此一脸难兄难弟的神情,从贴身的碎花布囊里摸出小半块桂花糕,捏碎了分撒在蚁群中。
果然,群蚁得了糕屑,自顾衔食,渐息争斗。
“这下可好了!”水儿拍手乐道,又葬了死蚁,捧着奄奄一息的蚯蚓头也不回地往坡下奔去。
阿赤疑道:“她这是干甚么?”
“这还用说,”迅哥儿一脸无奈,“长老不在,八成是去找族叔,要他救活那蚯蚓呗!”
“族叔不是受伤了么?”
“没受伤的时候也不行,我听族里的长老说过,族叔的修为还不够,只怕他也没办法!”
阿赤沉吟片刻,讷讷地道:“那得多厉害才行?”
“我咋晓得,”迅哥儿满脸憧憬神色,“肯定得是‘仙人’才行吧!”
“族叔是怎么受伤的?”
“不知道咯!”迅哥儿眉头一皱,“昨夜还在听爹爹讲先祖的故事来着,后来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呀。”
“该不是又要我们修行吧?”
“外出修行族叔怎么会受伤?再说也没见有长老来!”
“说的也是!”阿赤脖子一歪,“醒来的时候我往身后看了一眼,族叔和阿老哥哥正带着我们从那个地方出来哩!”
稚嫩的小手指着天上一道巨大的裂隙。
天幕似被某双大手撕裂,露出背后的空无。
这裂隙在很久之前突然出现,一直在缓缓闭合,眼下已小了许多,仍不时吐出阵阵雷光。
“黑漆漆的,甚么都看不清!”迅哥儿嘟囔道。
“长老也能弄出这样的缝儿呢,就是小得多了,就那么随手一挥!”
阿赤有模有样地在空中划了一下,似乎自己就是仙人。
迅哥儿忽然咯咯笑起来,弄得阿赤一头雾水。
“你笑甚?难道长老们不是这样弄的?”
“我不是笑这个。”
“那你笑个啥,跟叫花子捡了个烂口袋一样!”
“阿赤你看,天上那道缝儿像不像你的大嘴?”
“讨打!”
阿赤面红筋胀,抬手便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却不料迅哥儿早先一步跑了开去。
“你自己看,像不像”“再看看!”……
迅哥儿且跑且唠叨,那阿赤也是实心眼儿,听得几句便忍不住要朝那缝隙瞅上几眼。
那裂隙本是竖着的,阿赤只好偏着头看,愈看便愈觉得跟自己的大嘴相似,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心中怒意自消,前一刻还在怄气打闹的两人顿时笑作一团,当真是孩儿心性。
忽而一声喝骂响起,“哼!族叔都伤成这样了,你们两个臭小子还笑得出来!”
“野丫头!”
二人同声惊呼,炸毛一样从地上弹将起来。循声望去,便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孩儿正双手叉腰地站在坡上,满脸怒容。
这女孩儿披散着短发,右边耳朵上挂着吊坠,赤膊裸脚,腰上围了一张兽皮,身着打扮与几人迥然不同。
水儿顶着那束冲天辫子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
“族叔人呢?”两名男孩儿同声问道。
“在这儿呢!”一名中年男子耷拉着双肩,缓缓出现在坡顶,脸色苍白步态虚浮,若非由身侧一名少年扶着只怕早已倒下。
男子胸前与腹下两处伤口深可见骨,隐隐泛着光芒。
那光芒是金色的。
“族叔,阿老扶您去那边树下歇一会儿吧。”
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满身风尘却也盖不住他的俊朗。
乍眼看去只道他穿了件半黑半百的羽衣,细察之下,方可见那衣袍上的黑色竟是早已干透的血渍!
少年只是有些疲惫,不似失血的模样,想来这半身血渍并非他的了。
男子靠在树干上,仿佛之前一路走来已经榨干了他仅余的一丝气力。恍惚中听到阿老在跟水儿说那条蚯蚓的事,心中不禁苦笑,自己现今这模样与那死去的蚯蚓又有何区别?
“水儿这孩子,真是生得一副菩萨心肠——”
提及水儿,阿老脸上本还挂着笑意,但说到此处却忽而缄口不语了,一脸惊怖。
男子听了这话,紧闭的双眼也是猛地睁开。
似乎这话令二人回想起某些很是忌讳的事情。
四个孩子被阿老遣去一旁嬉闹着,并未留意到二人此刻的异样。
“快来看、快来看,”水儿忽然叫起来,“天上的大嘴在变小噢!”
“真的耶!”
夕阳愈发低沉,将椭圆的灰白云团染成酡红,好似凝结成块的血。
那道黑色裂隙愈来愈小,在红云的映衬下格外扎眼,诡异如毒蛇的瞳。
四个孩子眼中的这一樁趣事,对另外两人而言却意味着大恐怖。
直至天上那道裂隙闭合消失,阿老与那名中年男子也未曾瞧上一眼,反倒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似乎生怕它在完全闭合之前会掉出甚么东西来。
咚。
咚。
天上的裂隙无声消失,阿老与男子对望了一眼,仿佛听见彼此心中一块大石坠地的声音。
树下有个小土包,那是水儿为葬蚁尸垒起来的。少年盯着那土包,眼神空洞,半晌不语。
男子望着地上几只爬来爬去落单的蚂蚁,神色黯然,口中喃喃,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那少年。
“蝼蚁小国,大道何如?”
“彼不知我,犹我不知天也!”
“蚂蚁若想撼天,又当如何?”
“族叔,当真天意难违么?……我有些怕!”
少年似乎回忆起甚么,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似在这炎夏傍晚的余晖中竟感到一丝寒意自脚底升起。
“也不知他们境况如何!”
“阿老,”男子自肺间艰难地榨出一口气,“从今往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族叔的意思是,他们会再来?!”
显然,两个“他们”所指并不相同。
“切不可大意,彼等的神通手段远超我辈预料,此次实乃吾族降生亿万年以来从未有过之大变!”
少年又缩了缩脖子。
“在被他们察觉之前,吾等要积蓄足够的力量!”
男子摊开手掌,点点晶芒升腾,在掌心聚成一部薄薄的残片,通透如玉,纹理毕现。
“这是……吾族圣物?!”阿老眉心一蹙,十大长老舍命相护的缘由他多少明白了一些。
“正是,临行前受长老所托!”
“这是吾辈最后的希望了么?”
阿老眉眼低垂,眼前浮现出长老们为了掩护己等撤走而自爆的惨烈场景,并无半分得见宗族圣物的欢悦。
“不,”中年男子轻轻摇头,“这世间可称为‘希望’的,唯‘人’而已!有人便有希望!”
少年明白这“希望”便落在自己身上,落在一旁嬉戏的四个孩子身上,更落在天地众生的身上。
他觉得自己开始暖起来,不光从血液里、骨子里,更是从心里、从自己的三魂七魄里,因为他在男子的目光中还读出了另外的含义:
这远远不是终结,只是另一个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