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三年，青水郡落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雨。
这座位于大齐最北的郡城立刻便弥漫在了烟雾里，淡淡的烟雾像极了檐下妇人的那双眼睛，妇人着了一袭淡黑色的长裙，这让让她眉宇间浅浅的哀愁更重了几分，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雨水顺着瓦檐淌下来，流成一道雨帘。
雨帘外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尤其那双眸子，虽在晚间的雨幕中，却仍让人觉得清明异常。只是衣衫上沾的不少泥浆，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
宁楚涵望了雨中抱琴的少年一眼，嗔道，“这么大了，还没个正形！”
少年憨憨一笑，丝毫不在意拖拉在泥水里的华贵衣衫，抹了抹脸上的水渍，解释道，“学院放假，便想着回家看看，不巧又下雨……”
“虽说是暑天，可毕竟立秋了，莫要冻着。”宁楚涵轻轻拉着少年的衣袖，“知道你回来，特意煎了些你爱喝的白露茶，你进屋歇会儿，师娘去看看茶汤好了没？”
“诶。”陈清河点点头，将木琴搁在床头，这才慢慢打量起这间多年不曾见着的屋子来，“师娘，不掌灯吗？”接过宁楚涵手中的瓷碗，深吸了口气，赞道，“好香！”
“煨了大半天了，能不香？”宁楚涵细细瞧着这个三年未见的徒儿，眼里心里满是爱意，“掌什么灯，灯油不要钱么？”
陈清河手上一停，忙道，“清河回来时徐院长也给了些银两，我们可以过个好日子的。”
“你这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日子？”宁楚涵笑恼了他一句，“徐院长已差人支会过了，你也不用拿休假的由头来搪塞。既已回来了，便安安心心的住下，启灵，凝宫什么的，就不要去想了。”
“慢点喝，小心烫。”美妇伸手摸了摸陈清河的脑袋，“依我看呐，那个什么嵩阳院，就是骗人的，还说什么『西北六院，嵩阳第二』，多半也是哄人的。”
“『嵩阳院』。”陈清河笑笑，说道：“学院对每一个离校生都会下发『评鉴』，师娘，我的评鉴语是什么？”
“呀！瞧我这记性，昨儿看的今天就忘了，老了老了。”宁楚涵抚了抚耳际的发丝，想着那张金色的『评鉴』上写着的『启灵无望』四字，心瞬间就揪了起来，少年心性多高傲，可盼他千万不要因此而一蹶不振啊。
……
……
“启灵海，转命轮，凝华宫，居幽玄，守心斋，静坐忘，起身而朝彻，方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启灵，命轮，凝宫，幽玄，心斋，坐忘，朝彻。这便是世上公认的七大修行境界。
胸中落青山，拦断灵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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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启灵，便是要突破胸中青山，沟通体内灵海，达到百脉贯通，气息循环。通过不断的冥想与锻炼，积累元气以冲破胸中青山，才能踏入修行之道。当然，这只是绝大多数人的修炼方式，有传言说一些不世出的天才可以观晚霞落花而启灵，可以诵先贤诗词而启灵，有史可载的便是大轮雪山上的讲经首座，当年只听了樵夫的一句话，便开了灵海，这还不算，从启灵到心斋更是只走了五步，真可谓一步一境，留在人间的只有一部《晦明经》，据说里面藏着顿悟朝彻的秘法，但却无人参破。为区别于普通武者，这些人便被称作灵武者。
但无论如何，启灵却是修行所必需的一步，『灵海不开，万念枉然』这八个字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陈清河被遣回家的理由正是无法启灵。无法启灵，便意味着不能修行，而嵩阳院却是一座修行学院。
……
……
陈清河放下手中的茶汤，道：“师娘，其实，嵩阳院就是个屁！”语气很淡，没有愤怒，没有怨气，平静的像是在诉说一个事实。
“不。”宁楚涵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胳膊来，在桌上胡乱抹了一把，“他，屁都不是！”
陈清河讶异了一下，师娘平时很少说脏话的，今天可是有点反常啊，正思索间，却听她继续道，“我看你是抱着琴回来的，可曾有了品级？”
儒家四艺，琴棋书画。其间自是有着高低优劣的判别，而品级的划分正是为了对四艺有个大致的概括，好教学艺者不断的追求更高的境界。
陈清河望了眼床头立着的木琴，正色道，“琴这，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琴乃雅器，不是用来争长短的，琴技有品级本就是件俗事，世人再以琴技武艺品级来划分人的等级，更是俗不可耐。”
妇人愣了一下，笑道，“好啊，你敢笑话师娘！”
“哪敢啊，都是平时没事瞎想出来的。”陈清河取出琴套，轻轻的拨了下弦，木琴立刻发出一声轻鸣。
虽只是随便一挑，但宁楚涵的脸色却变了数变，仿佛有什么事被人看穿了似的，微微摇头，将那份心思藏了起来，笑道，“师娘从来就不是什么雅人，快说，可曾入了品级了？”
陈清河显然对此不是很在意，轻描淡写道，“算是吧。”
宁楚涵神情一凛，道，“师娘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这品级是琴圣师旷定的，被有心人听了不好。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我也就是在您面前说说，别人想听我还不告诉他呢。”陈清河收起木琴，将它立回原地，“师娘，以后别总那么省，不就几两油嘛，大不了我还像以前那样去『普陀寺』偷。也不知道寺里的老方丈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偷油的小老鼠。”
“你啊。”宁楚涵笑了笑，道：“过日子嘛，哪有不省的？等清河以后挣了钱，师娘就不省了，到时再顾两个丫鬟……”
背剑抱琴，从嵩阳院回来的少年喝了碗茶汤，眼里盛着淡淡的笑意，静静的听着师娘絮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