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范阳城外,都有一个插标卖首的少年,跪坐在城墙下的角落里。
在他身旁,一张草席上,平静地躺着一具中年人的尸体,尸体旁边,摆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寥寥草草的写了几个大字。
“卖身葬父!”
天气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楚显的尸体上渐渐长满了尸斑,且有一股难闻的尸臭味散发而出,不少人闻着这股味道都不由皱眉,纷纷捂着鼻子绕道而行。
这一天,天色有些昏暗,傍晚时分,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楚离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冰冷城墙下,有些瑟瑟发抖,此刻的他,两眼发黑,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
楚离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他只期盼,此刻能有一个好心人将自己买了去,顺便帮忙将爹爹楚显葬了。
雨越下越大,楚离全身湿透,饥肠辘辘,渐渐有些神志不清。
就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一支庞大的队伍,三辆豪华马车,外加随行的仆役,丫鬟,卫士,足有上百人之多,队伍最前方,竖着一杆黑色大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
“渭水李家!”
城门口的几个守卫看见这杆大旗,顿时神色一惊。
“快,去把情况秉告给府尊大人,就说渭水李家来人了!”
一个首领模样的守卫吩咐道。
李乃大周国姓,渭水李家乃是关中平原第一大族,李家祖上其实并不姓李,皆因两百年前先辈曾跟随大周开国皇帝征战天下,战功赫赫,立下汗马功劳,被加封关中侯,并赐李姓。
两百年来,李家代替皇家坐镇关中平原,北御秦人,西抗蛮夷,一手掌握军政大权,势力遍布关中,威名赫赫,以至于大周王朝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时,队伍刚要入城,却又忽然全部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身穿紫色襦裙的小丫鬟,撑着一把油纸伞,朝着队伍前方一个护卫首领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去,两人小声交谈了几句。
旋即,中年男子大手一挥,队伍里立即有两名护卫走了出来,跟在紫色襦裙小丫鬟后面。
紫色襦裙小丫鬟往楚离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径直走了过去,两名护卫紧紧跟上。
刚一靠近,就闻着一股怪异的尸臭味。
紫色襦裙小丫鬟顿时眉头一皱,连忙捂着鼻子。
原来,虽然下着大雨,但是尸体散发出的味道依旧很浓,很难散去,紫色襦裙小丫鬟虽然是下人,但是并非一般下人,而是李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从小跟着大小姐也算是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个。
这时,楚离听着动静,早已清醒过来。
“大小姐看你可怜,买下你了,跟我们走吧。”
紫色襦裙小丫鬟随手丢给楚离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声音很好听,宛若黄鹂一般清脆。
楚离看着脚下这个白花花的物件,上面刻着官府的印记,一些字比较细小,在大雨中根本看不清楚,他知道,这是一锭五两官银,足够他买几千个馒头!
不过,虽然对方给了银子,但是楚离却一动未动。
紫色襦裙小丫鬟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瘦不拉几,蓬头垢面的少年几眼,旋即又看了看他脚下的尸体和卖身文书,知道眼前这具尸体对于少年来说,比银子更加重要!
“把尸体抬起来,找个晴天好好安葬。”
紫色襦裙小丫鬟伸手指了指楚显的尸身,吩咐道。
“是,小月姑娘。”
两名护卫手脚利索的将楚显的尸身抬了起来。
楚离刚要跟着起来,忽然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
渭水郡,关中侯府,李家。
此刻,一处小院之中,并排站着十七八个十岁上下的少年,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七八岁,这些少年,都是最近李家刚买的一批下人奴才。
楚离身穿一件青色衣衫,一副下人打扮,站在这群少年中间,接受着管事李福的训话。
“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身份,平民百姓也好,官绅富豪也好,签了卖身契,入了候府,就是李家的奴才,从今以后,当谨记候府家规,好生侍奉几位主子,一切以李家利益为重,如有偷奸耍滑,侵害主家利益之辈,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听清楚没有!”
李福一声大喝,身上自有一股气势,让这些少年不禁有些害怕。
“听清楚了!”
所有人异口同声,一起高声答道。
李福见状,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连续训练了几天,教了这些新来的小奴才一些规矩,到是比刚入府的时候好多了。
“下面,我会分配你们每个人今后的差事和去向,凡是念到名字的,直接站出来,会人带你们前去报道。”
李福说着,从身后的家丁手上接过一个蓝色账本模样的东西,翻开。
“王浩,伙房帮差。”
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是一个圆嘟嘟的小胖子,小胖子听到自己被分配到了伙房时,顿时神情舒展,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连忙从队伍中走了出来,随即旁边便有一名四等家丁带着他前往伙房报道。
“郑小虎,账房帮差。”
“程子阳,三少爷书僮。”
……
一个个名字被念到,当听到自己的去处时,这些少年或兴奋,或苦恼,最高兴的莫过于那程子阳,竟直接分配到了三少爷身边做书僮,从今往后,恐怕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李福念的很快,眨眼间便轮到了楚离。
“楚离,马房帮差。”
楚离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在这候府待了十多天,他自然知道,马房可不是一个好去处。
马房,其实就是马厩,专门为侯府主人豢养马匹的地方。
养马,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半夜三更就必须起来,烧热水,准备豆粕,草料,喂马,然后遛马,特别是那些少爷小姐的爱驹,需要精心照料,更加难以伺候。
不过,此刻的他已经卖身候府为奴,身为李家奴才,主人家的安排,自然没有他回绝的余地。
楚离机械性的站了出来,跟着一个四等家丁往马房走去。
一路上,楚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乱世人命如草芥,先是母亲病重,家中积蓄花尽,却不见好转,反而病去,爹爹带着自己一路逃亡北上,投奔远方亲戚,却半路死在南阳城下,自己插标卖首,卖身入了李家,爹爹才得以安葬。
楚离很感激哪位侯府大小姐,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可怜或者施舍,楚离都不在乎,因为没有这位侯府大小姐,自己也许早就冻死饿死在南阳城下,父子二人暴尸荒野,连下葬的人都没有。
楚离很恨南阳城下,那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公子,是这些人,让自己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爹爹,虽然当时时间很短,看不清几人的面貌,但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名字,早已深深刻在少年心间。
关中侯府很大,楚离跟着前面那带路的四等家丁,穿过重重院落,终于来到侯府马房。
此刻,马房外面的空地上,正有七八个身穿青色衣衫,家丁模样的男子,正牵着马匹四处溜达。
空地一角,有一名五十上下,身穿黑袍的大管事,正坐在石阶上,埋头着抽旱烟。
关中侯府,规矩森严,下人奴才共分四等,四等奴才称家丁,穿青袍,三等奴才称管事,穿蓝袍,二等奴才称大管事,穿黑袍,一等奴才称管家,穿白袍,后院丫鬟仆妇亦有相应的规矩。
像楚离这种刚卖身入府的小奴才,连四等家丁都算不上,只有经过一番调教后,熟练掌握一项技能,方才可称为家丁。
“蓝大管事,这小子叫楚离,是新分配到马房的小奴才,还要劳烦您调教一番。”
那名四等家丁,带着楚离径直走到蓝大管事面前,指了指楚离,恭敬道。
蓝大管事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了楚离一眼,随即眉头一皱,看向那四等家丁,“这么小分配到马房?这次的新人是谁分配的?”
“回大管事,是二管家亲自分配的。”
蓝大管事闻言,顿时变得沉默不语,猛抽了几口旱烟之后,这才开口道:“人我留下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