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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不世之功

只是故弄玄虚是没用的,田单也知道。

城头之上与城头之下慢慢的达成了默契,时间长了,甚至会模糊自己的身份。城头上的人发现,燕军不是传说中的穷凶极恶,奸淫掳掠,燕军也发现,不是所有的齐人都是软骨头,起码城前的齐人撑到了最后,他们也对此表示敬重。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伴随着这种接触,是双方开始重新审视对方,时间长了,反而会培养一种另类的感情。齐人会忘记了燕军攻占了齐国,开始没心没肺的接受这一现实。

《我的团长我的团》里,国军和怒江对岸的竹内联队隔河对峙,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成年累月,时间长了,两岸虽然都例行放炮,但也达成了一种默契。

默契从一场骂战开始,双方极尽取笑之能,怪招频出。期间一个国军将士拿起枪要开枪,被旁边的老兵制止。

老兵说,哎哎哎,谁让你开枪的,听着啊,人家不对咱开,咱也不对人家开,这是规矩。

而对方呢,也守着这种默契,每日里开枪,也想有一天闲下来。

主角的解释是,你很难长久的保持对对方的恨意。

三国后期,司马炎命羊祜(hu)和东吴将领陆抗对峙,羊祜打猎,不犯吴境,打来的猎物,是吴人先射伤的都会还回去,吴人都很高兴,称赞羊祜盛德。但是羊祜先是用计使吴主猜忌陆抗并撤走他,而后向司马炎请命攻打东吴,心中常有灭吴之心。

即墨城中都是百姓,要居家过日子的,时间一长都很不高兴,无法出城砍柴,我们烧什么做饭呢?

百姓怨言越来越大,田单也忧愁。不仅田单不开心,骑劫也不开心。他是燕惠王的亲信将领,特意来此替代乐毅,算是得罪了人家,顺带还得罪了燕军一大批人,若是不能够建功立业,怎么能够服众。

于是乎田单心生一计,传言说齐人最贪生怕死,若是跟人打仗,看见俘虏们被割了鼻子,那不用打自己就吓跑了。

其实也是实情,古时候有一种京观,就是将斩获的敌军全都堆在一起,用土垒成台,用以夸耀战绩,威慑敌人。满清、金人能够以少败多,正是兵戈锐利,挡我者死,以至于其他军队不敢与之一战。

骑劫听后动了心思,于是将俘虏的一些齐人在即墨城前割掉鼻子,告诫城中人,如不投降,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城中齐兵顿时醒悟,快要遗忘的仇恨立刻又被勾起,看着同伴们的哀嚎害怕是害怕,可是守城之心更加坚定了,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宁死也不愿落入燕军手中。

于是乎,齐人被燕军的残暴再一次唤醒,停下了抱怨,已经懈怠的心再次提起。

可是还不够,田单甘脆玩了招绝的,说城中百姓都很担心,毕竟先祖的坟墓都在城外,如果燕军毁坏坟墓,把尸体扒出来,那么齐军一定哭着投降,只求换回先人骸骨。

别说,这么做还真有前科。

昔日晋文公攻打曹国,曹国将晋国攻城而死的士兵挂在城外示众,极大的挫伤了晋军的进攻性。而晋文公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将曹国城外的坟墓扒了个遍,然后将曹国先人骸骨也暴尸,然后曹国人扛不住了,率先要求和谈,以晋国战死的士兵遗骸换回先人骸骨。晋文公趁着城门大开,于是一拥而上,攻下了曹国。

有了先例之后,骑劫做事就没得说了,一声令下,即墨城外的坟墓都被扒了,然后将尸骨排列在外。

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晋文公的时候是曹国不义在先,所以晋文公出此下策,曹国百姓自然怨恨晋文公,但是也怨恨曹共公,都是你把人招来的,而且还出了馊主意,要不然人家也不会扒我们祖坟,所以才主张要求和谈的,注意是和谈,而不是投降。

而骑劫呢,先割了俘虏鼻子,在古代算重刑了,公子虔(qian)因被商鞅割了鼻子而无颜见人,怀恨在心多年,最后诛杀商鞅报了仇,可是人也废了,同病相怜的还有被郑袖坑的那位魏女。

再接着骑劫扒人祖坟,这就缺了大德了。即墨城里的人坦白说跟你没有深仇大怨的,是你来进攻人家国家,还做这么多缺德事,要想人家不恨你简直难如登天。

即墨城的人哀嚎一片,就算是文弱书生都要操刀跟燕军拼了,可见一般,他们又没什么燕军士兵可以换回先人骸骨的。

民心可用啊,田单召集了城内所有的百姓,告诉他们准备东西,我们跟燕军拼了,于是各家各户磨刀霍霍。

田单收集全城的牛,干嘛,马不够了骑牛打燕军,于是百姓连要下仔的母牛都牵了出来,说让我也尽一份力吧!

然后田单收集全城金子,干嘛,赏士兵打燕军,一听这个家家户户踊跃募捐,什么值钱的都掏出来了。田单把这些打包派人送到了燕军,表示我们要投降了。

当然,不是无条件投降。

第一:你要还回我们先人骸骨;

骑劫:一定会给你们的,你们投降后,我留着也没用了。

第二:你要保证全城百姓的人身安全,不准随意掳掠。

骑劫:我以人格担保。

第三:你要保证田单等人战后不受追究。

骑劫:我奉燕王命,有临机决断权,田单归降,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封你个大夫官职,食邑千户,举荐你到燕国当官。

第四:……

骑劫:……

总之一切都商量好了,使者将全城的黄金宝物献上,骑劫犒赏三军,分发下去,燕军山呼万岁。

当天夜里,田单命令给一千多头牛披上大红衣服,上面画着蛟龙图案,而后在牛角上绑上刀子,在牛尾上绑着浸满油脂的布,在城墙上凿开很多洞,将牛群驱赶到城洞附近。

而后一声令下,士兵点燃牛尾,牛受惊向前奔逃,上千头牛开路,五千身怀深仇大恨的士兵紧随其后,杀向燕军营寨。

燕军猝不及防,且战且走。混乱之中,骑劫被杀,燕军只好后撤,待选定新的统帅之后,一看遍地已然重新插起了齐军的旗帜。

燕军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得意的时候处处笑脸,如今四处流亡,没有一处城池愿意接纳他们,还四处围攻他们。

齐国人也知道了田单大胜的事,顿受鼓舞,聚集在田单的指挥下,每日里投奔田单大军的青壮不计其数,提供燕军撤退的消息,够胆的还敢截杀燕军斥候,烧了燕军粮草。

当初吴三桂帮助清军南下,立了汗马功劳,其实是因为清军势大,帮明军自己也不一定能赢,所以选择帮清军。虽然看起来,吴三桂死心塌地,其实也是见风使舵,姑且看看,假如郑成功攻下南京,明军势大,清朝岌岌可危,我想吴三桂也会立刻反清,虽然捞不到大好处,起码也要避免为清朝陪葬。

于是燕昭王、乐毅辛辛苦苦收复的齐国贵族,纷纷反水,为了将来家族不受连累,自己只能尽量多为国家立点功了,心中也在悔恨,当初怎么就被人家一两句话说动就当了归顺了呢!

你说我怎么会叛变呢?

你被敌人抓去,每经受的了鬼子的严刑拷打,就叛变了。

你说我当时再咬咬牙不就挺过去了嘛!

那你不成正面人物了嘛。

反水的人要立功,做起事来更加不折手段,一方面联络田单表示自己身在燕营心在齐,一方面表示自己可以暗中通风报信,甚至你来了我可以当卧底,为你打开城门。

曾读过一些抗战小说,当然1944年已经形势逆转,日军节节败退,谁都知道日本日落西山,败局已定,于是最先反水的肯定是伪军。日军撤退留下伪军抵抗,伪军却立刻投降,有的为了立功,在城内举起义旗杀了城内日本人投降,总之千奇百怪,最后日本人不得不扣押伪军长官,然后让伪军拼命。

伪军长官脖子上架着刀,一边对士兵发号施令,最后也免不了被日本人一刀砍死,因为日本人终究要走要撤,而你已经不可靠了。

齐人的反应也是如此,总是谁势大就跟谁走。乐毅为燕国糊了好大一艘船,如今漏船载酒泛中流,债多了也不愁了。

公元前279年,就那一年时间,田单收复了临淄。五年已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当时齐国宗室四散流亡,田单以不世之功,收复齐国,功莫大焉,于是有人说,你干脆称王算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田单不这么想。此时齐湣王的儿子田法章已经在莒城称齐王了,娶了之前对他很好的太史之女为王后。这位王后很贤惠,有个专门的词条“君王后”说的就是她,曾经一度掌控齐国,治理的很好。

田单对此表示赞同,为表诚意,也为了安人家的心,田单亲自去莒城迎接田法章。

田法章回到临淄继,封田单为相国,封为安平君,委以军国大权,齐国正式复国。

对此我不想评论什么,只是觉得,乱了这么久,人心思定,如果田单再争齐王,或许齐国也就完了。

此时燕军主帅攻下了聊城,和燕军据守在这里。这位主帅不知姓名,是骑劫被杀后燕军自己选的,说不定还是乐毅的亲信将领。燕惠王自然不喜,说不定还以为他杀了骑劫,准备等他回来就干掉他。

听闻国内有人进谗言要杀自己,主帅有家不敢回,要投降,之前做的太绝了,又怕齐人割掉自己的鼻子。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却是何故!

田单于是率军攻打聊城,不出所料,攻打了一年,折损了大量将士,却依旧没攻进去,懊恼不已。

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反过来了,田单占了天时,人家有地利和人和。其实燕军战斗力不低的,只是之前被玩了一手阴的,攻其不备,犹如蛇吞象一样,静静地下去是有可能吞下去的,可是忽然就在刚吞下不久,忽然象足动了一下,这就要了命了,立刻胀破而死。

燕军有战斗力,因为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打了,但是有前途吗?

没有的,如今兵困于此,有家不能回,又得跟得罪到死的齐人打仗,杀了很多人,可是身边的弟兄也是不断地少,也许哪一天城破了,自己被杀,一切都终结了。

可是城没破,每天都生活在绝望中,以泪洗面那是常事,大多都麻木了,上面怎么说,怎么做吧,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值此之际,鲁连仲出现了,他写了封信用箭射到了城上,信中说:

你率军不回燕国,是不忠也;战败逃至此地,是不勇也。不忠不勇之人,身死之后,原本无人会记得你!可如今你困守孤城,以败军拒全齐之兵,一年都没被攻下来,守城之名足以与墨翟齐名;城内食人炊骨,士兵无反心,帅兵足以与孙武、吴起并列,威名已然扬于天下,都知道燕军战败不是将军的罪过。

如今燕兵在外六年,思乡心切,为将军计,莫若罢兵回国。燕王必定倒履相迎,百姓必然欢欣鼓舞,歌颂将军的功德。将军久在齐国,应知管仲昔日射中齐桓公衣带,可是齐桓公依旧任用管仲,得以称霸天下。曹刿为鲁将,三站败北,若是就此自杀,不过一匹夫尔。可曹刿以剑胁迫齐桓公让还鲁国土地,得以名扬天下,是不死小耻,终成美名也,愿将军思之。

燕军主帅有两个结局,其一是《战国策》的,罢兵回国,且不知下场如何。

其二是《史记》的,主帅读过信后大哭,自刎而死,燕军投降。

我相信,田单会把这些燕军放回去的。

当然,田单功高盖主,当初齐国都以为他攻下临淄要称王,可是偏偏让给了田法章,甘愿当相国。

问题是,你对人家放心,人家对你放心吗?

一日过河的时候,田单见有一老人渡过寒冷的河水,出来之后瑟瑟发抖,坐在沙地上动弹不得。

田单于是想要给老人那件衣服,发现没有备用的,于是解下自己的衣服给老人。

还记得田氏是如何代齐的吗?

晏婴说,田氏虽无大德,但懂得施恩于百姓,是以人心归附,这是天数,人力不可强求。

如今田单既有大功,又如此善待百姓,岂不是要造反?

田法章觉得田单这人很作秀,心生厌恶,说,田单这么收买人心,肯定是图谋不轨,若不早图,恐怕就要受他暗算了。

田法章说完之后,四下一看,身边没人,只有一个在岩下将珠子串起来的人,于是问他,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串珠子的说,大王还不如嘉奖田单,说寡人忧民之饥也,田单收而食之,寡人忧民之寒也,田单解衣衣之,如此齐国人都会夸大王爱民,而把田单做的事都记在你头上。

田法章大喜,于是赐给田单牛肉和酒,表示你做的很好。

数日之后,串珠子的又求见齐王,对他说,我有替你想了个招,你召见田单,慰问他几句,而后下令收养齐国之内缺衣少食的人,这样百姓就会说,是大王教田单如何善待百姓的。

田单在位,可谓是多灾多难,其实他这样的人,真应该让权归隐的,不然很难有好下场。

比如貂勃,这位仁兄常常说田单是小人。

田单设了酒宴招他过来,问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貂勃说,你没得罪我,但是得罪了我的主公。尽管我知道你为人不错,可是你和我主公相斗,我怎能不为主公呐喊助威。倘若我到了你的门下,自然会为你不惜得罪贤人。

田单笑笑,这样表忠心的还真少见,可是又得罪不起,于是向齐王举荐了他,表示这人能力且不说如何,但是很忠诚。

自然从此貂勃成了田单的人。

齐王的宠臣九人,想要诋毁田单,于是对齐王说,当初燕军攻打过来的时候,楚王派将军将万人助齐,如今我们不可不派使者致谢。

齐王想想也是,于是问谁做使者合适?

宠臣说,自然是貂勃。

貂勃到了楚国,楚王赐酒给他,留他在楚国待了数天。

宠臣说,貂勃不过是一个使臣,楚国却对他恩宠备至,貂勃这是仗的谁的势?如今大王与田单,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田单这人颇有异心,如今在内收买人心,在外结交诸侯,一旦有变,齐国还是大王的齐国吗?

齐王愣了,第二天命左右招相国来,说“招相单来”。

估计是有人报信,田单脱掉冠帽,光着脚,袒胸而来请罪,口称万死。

五天后,齐王说,你没罪,你不过是行臣子之礼,而我行君王之礼罢了!

先凉你五天,然后说你无罪,然后提醒你,你我君臣有别,这是敲打了。

换我估计早就反了,起码拂袖而去,爷不伺候了!士人都知道不食嗟来之食,何况卿大夫相国呢,谁家的相国做的这么窝囊。倘若我振臂一呼,难道就没有人为我诛杀你这昏君吗?

田单回去了,不动声色,所以我做不了他。

等貂勃回来之后,齐王接见他,多喝了几杯酒,然后对人说,“招相单来”。

貂勃立刻尽了走狗的本色,避席上前说,大王怎么说出如此亡国之言,你比周文王如何?

估计齐王最怵的就是亡国二字了,酒醒了不少,说我不如周文王。

貂勃说,那比齐桓公呢?

齐王说,也不如。

貂勃说,我当然知道你都不如。周文王得姜子牙为太公,齐桓公以管仲为仲父。而今你得到安平君,却直呼其名单。请问三皇五帝以来,人臣之功,孰能过安平君,而你喊他单,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之言呢!

貂勃越说越激动,燕国攻下齐国七十城,安平君在即墨小城,凭着三里之城,五里之郭,七千败卒,却大败燕军,擒杀骑劫,收复齐国山河,凭着这不世之功,称王都可以。但安平君遵守道义,将你和王后迎了回来。今国家已定,百姓安然,你却称呼安平君单,何等的忘恩负义之臣劝君王如此,此人可杀也,不然何以谢安平君,何以奉天下。

田单是老好人,也可能是让齐王多行不义必自毙,总之一味的退让。而退让并不能让人感到满足,齐王还在得寸进尺,将来退无可避的一天,必然以一方失败逃难而告终。

贪得无厌的齐王这才幡然醒悟,不是田单没能力反抗,一旦逼急了他,齐国能杀、敢杀、想杀自己的人会有多少,那就真的悔之晚矣啦!

貂勃如同护主的猎犬,如他所说,只是为主公尽一份力罢了,不管对方贤愚,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一言不合,我拔剑杀此昏君都无不可。他的正声厉言确实震慑了齐王,齐王立刻诛杀进谗言的九个亲信,将他们的家族赶出齐国,而后加封安平君相国田单食邑万户,以此谢罪。

前文曾有田忌一事,我很欣赏他,尽管有时候我会忘了他的名字,而始终记着孙膑的名字,可是他的好心肠让我念念不忘,宁愿苦自己也不愿苦齐国。

齐国何其有幸,又有一个田单。我忽然相信晏婴的话了,他说田氏虽无大德,但能施恩与百姓,百姓感念人家的好,所以将来拥有齐国的定是田氏。

想起田忌、田单,我更愿意相信,对百姓好是田家的一种家教,能让他们在自己荣辱与百姓福祉中,毫不犹豫的选择百姓福祉,如此,谁能灭齐!

当然,五十年后,秦始皇一统六国。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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