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投宿在一家旅店，点了一桌酒菜。酒足饭饱，孙悟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缘他日再见。”说完挥袖而去。我本想说点什么，但看着他一点点离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打着问询来到陈太仁的府邸，府门华丽，两扇红彤彤的大门矗立眼前。敲了敲边旁门，一个仆人应声开门“你找谁啊？”
“我家掌柜和陈老爷是朋友，奉命来拜见陈老爷。”说着将那封信交给了仆人，仆人转身进去，不一会跑了出来“我家老爷有请。”
我领着那姑娘进去，到了客厅，陈老爷迎了出来，满脸忧伤“刘全胜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去世了。”
陈老爷一听，一股悲痛袭上心头，眼前发黑，身体向后倾斜。两个仆人见状不好赶忙把他扶到凳子上，陈老爷慢慢好转，深吸两口气稳定了心绪。手里拿着掌柜的信呆呆凝望了良久，手指向姑娘“她是翠儿姑娘吧。”
我点点头。
“以后安心的住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劳顿这些天，也该好好休息休息。管家，给他们安排两间客房。”
跟着管家来到客房，一路上的房屋极尽奢华，各处修饰精致典雅。掌柜生前虽然也是个生意人，财产却完全无法与这位陈老爷相比，对他俩怎样成为挚交感到非常好奇。
管家派人去客栈取了行李，到了陈家的第三天，陈老爷邀请我和翠儿共进晚餐。餐桌上摆了极其丰盛的菜肴，只是我们三个没人动筷子，显然它们今天不是餐桌上的主角。
陈老爷一脸悲伤，眼神充满了痛苦，一杯接一杯的往胃里灌酒。喝到眼神迷离，才张嘴问话“刘全生临死前都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要喝酒吃菜。”
“他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
陈老爷或许是不愿意相信，用质疑的眼神看着我，我报之以坚定的目光。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他被迫相信了。缓缓低下头，脸上多了一层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痛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这家伙死得这么早，我还打算再过几年去找他一起养老，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和刘掌柜从小认识，我们都是富家子弟，生来衣食无忧，前途似锦。十八岁那年我和刘全生开始外出做生意，没过几年赚了一大笔钱，打算风风光光回家继承祖业，从此安安稳稳的生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走到桑海的时候贼寇打劫，将财货洗劫一空。当时我和伙计们手无寸铁不敢反抗，等山贼们载着货物上山后，我和刘全生找来两把大刀，凭着年轻气盛追了上去。”
陈老爷越说越有神，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两个人没多久追上山贼，一阵厮杀硬是把二十多个山贼杀退，把货物抢了回来。刘全胜在激战中受了重伤，我扶他到附近的农家修养。养伤的过程中，农夫有个女儿叫紫鹃，对他悉心照顾，不知不觉两人有了感情。农夫见刘全胜年轻有为、气宇轩昂且又是个世家子弟，也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和山贼厮杀这件事情惊动了当地官府，没过多久官差衙役找到农夫家里，我和刘全胜商量得一面留人在沧海交涉一面有人回威州找关系才行。刘全胜有伤不能长途奔波，留在了那里，等我回威州托好关系又匆匆赶回去的时候，他和紫鹃已经成了亲。”
“官事了结了，刘全胜留在了沧海和紫鹃过起农家生活，每天舒适安逸，怡然自得。我也回威州继承家业，将它逐渐发扬光大。五年之后刘全胜写信给我，说紫鹃病故了，现在他无牵无挂，还想出去闯一闯，问我愿不愿意同行。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两个人带了本钱，用几年时间走南闯北，一边走生意一边游览各地风土人情，把东胜神州逛个遍。”
“本来以为最后他会跟我回威州，可是他选择返回沧海，从此我们分开，再也没有见面。他在沧海开了家酒楼，日子平平淡淡。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现在也是威州首屈一指的商人，可惜刘全胜看不到了。”
“翠儿既然是全胜的妻子，我当尽全力照顾。管家已经替你收拾出一套上好的别院，明天就搬进去吧。以后有什么需求只管跟管家说，府里上上下下都会拿你当亲人。有了委屈就来跟我说，看谁敢欺负你。”
“猴子既然以前在酒店打杂，那你替我打理酒楼吧，东街有一家酒楼正要开张，你去当掌柜。也不用担心管理不好，有困难的地方自然会有人帮你解决。”
这家酒楼很大，处在全城最繁华的地方，大街上人来人往，地脚极佳。开业当天凭着陈老爷的威望达官贵人来捧场的不计其数，此后酒店生意一片兴隆，每天店里的座位几乎爆满。
陈老爷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这点业绩，念在好朋友嘱托的份上，经常请我到他的府邸作客。中秋节那天，陈老爷宴请了众多宾客，酒过三巡我喝的迷迷糊糊，不知不觉走到后花园的柳林了，就势爬到一棵树上打起盹。墙上人影一闪，翻进一个人来，动作身形似曾相识。等他到了明处才看清是孙悟空，我想以他的为人不至于做贼，但深更半夜翻墙到人家里做什么，可能有什么要紧事。
刚要张口叫他，从小门走出一个人，快步走到孙悟空面前，双手将他抱住，两人紧紧相拥，紧接着又狠狠将他推开。我仔细辨认出是陈老爷的小妾杜虹。
杜虹带着哭腔“你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回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我是个凡人，总有一天会老。你要当神仙，要长生不老，我一个凡间女子值得你回来吗？”
“这次我回来就是要做个凡人，再也不走了，以前我害苦了你，以后我要加倍补偿你，和你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
“太晚了，我已经嫁人了。”
“不晚...”院外传来脚步声。
“快走，有人来啦！”孙悟空跑到墙边一个跟头翻出墙外，杜虹擦干眼泪走出偏门。
十天以后，我在账房算账，一个伙计跑来说“掌柜的，有位自称是您朋友的人找您。”
来找我的正是孙悟空，穿着非常得体，一位翩翩公子的形象，全然不似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豪侠气概。我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待他，找一个雅间点满一桌酒菜，边吃边聊着分别以来的经历。
酒足饭饱之后，孙悟空神情略显犹豫，似乎要说什么又难为情。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尽力而为，别吞吞吐吐，快说吧。”
“我想让你给陈太仁的小妾杜虹送封信，我知道你经常在陈家出入，送起来方便。至于为什么会给她送信，你也别问。”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我。
当天晚上来到陈家上交账目，公事办完后直奔翠儿的别院。翠儿给倒了杯茶，我把孙悟空所托之事告诉了她。
“我直接去找杜虹容易让人生疑，你们都是女流之辈，去找她比较方便。”
“孙大哥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得帮他，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会尽快办妥。”
三天后翠儿的丫鬟来找我“翠儿姑娘说事情已经办妥，让我带来一封回信。”
我拿着这封信找到孙悟空，孙悟空看完后那张俊俏的脸上透着喜悦，又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杜虹。两人来来往往回信了三个月，每次孙悟空见到回信，都比上一次看信时的欢欣更多一分。
一天深夜孙悟空来找我，脸色凝重，似乎心事无限。
桌子上放着一杯茶，他把茶杯捧在手里缓缓转动，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话“想了很久，决定将我和杜虹以前的恩怨是非都告诉你。我生在一户书香门第的世家，从小受到极好的教养，知书达理，才华横溢，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我骄傲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容貌越来越俊俏，到了十六岁就长成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庞，每每对着镜子都欣喜不已。到了十八岁已经成了乡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来家里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破了。家父也觉得该给我定门亲事，但我生性孤傲，一般的女子根本看不上眼。杜虹家住在隔壁，从小和她亲梅竹马一起长大。那年她才十六已经长的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一般。我跟家父说非她不娶，家父和杜伯父是世交，自然也很疼爱杜虹，见我这么说自然不反对，第二天去跟杜老伯提亲。杜老伯膝下无子，只有这一女，本来希望找个倒插门的女婿入赘到家里，将来给杜老伯夫妇让老送终。现在我爹去提亲，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将来照顾他们也很方便，而且两家关系一直很好，联了姻亲上加亲，杜老伯欢欢喜喜的答应了。”
“美丽的容貌让我自豪的同时又带来的恐惧，年龄的增长让容颜衰老，终究有一天俊俏的容颜会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满脸皱纹的老脸。和杜虹定亲后恐惧每天都在增加，我害怕时光流逝，害怕不断衰老，每次照镜子都希望自己永远是镜子里现在的模样。”
“不知不知觉脸上的胡子开始冒出来，用刀刮干净了，没过几天又长出来，胡须越长越粗，越来越硬。摸着扎手的胡须，恐惧感立即笼罩心头。生活在恐惧之中，情绪越来越暴躁不安。当时佛道儒三教思想逐渐融合趋同，我所接受的儒家学说有很多地方融入了道家思想。道教里面养生修仙的说法，对我产生极大的吸引力。凡人注重养生可以延长寿命，延迟容颜的衰老。能够在仙山福地受到得道高人的指点进行修炼，功成圆满的时候脱胎成仙、长生不老，容颜型在你成仙的那一刻。”
“一刻也不能等了，每度过一天的光阴对我来说都是极大的痛苦。和杜虹成亲的前三个月我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明自己对世间不再留恋，一心只想成仙得道，对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感到十分愧疚。杜虹对自己的情意更是无法偿还，只有来世再报，希望她另嫁他人，不要再想着我了。父母看完信后又急又气，生了一场大病，不久逝世。杜虹被迫改嫁，做了陈太仁的小妾。”
“离家出走后，我寻遍各个名山大川，拜访得道高人，最后被百竹道人收为弟子。前三年在山上学习法术，后几年随他下山游历。在这几年的游历中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情是非、纷繁礼让，并且沉迷于此，觉得这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磕磕碰碰无比奇妙，比在深山中刻苦修炼有意义的多。”
“游历完毕，我对世界有了全新的看法。人来到世上本来就是要去经历功名、婚丧、生离、死别、恩怨情仇、人情冷暖，而在山上没日没夜的修炼才是虚度光阴，毫无意义。在俗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修行，用最真实的生活去换什么长生不老、容颜永驻真是太缥缈了。何况神仙也有死的一天，仙人五衰一到，神仙也会灰飞烟灭永远消失。我决定回到俗世，过原本应有的生活。”
“我现在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以前结怨的仇家找上门，得和他有个了断。我还能回来就带杜虹远走高飞，如果回不来......”
“没有那么多如果，你一定得回来。”
把他送出门口，看着他慢慢走远，我大喊一声“保重。”
孙悟空回过头，挥了挥手“你也保重。”
十二月十五是陈老爷的寿辰，满城的达官贵人、士贾乡绅都来给他拜寿。府门前人马攒动，府内张灯结彩。酒宴一直持续到申时，我喝的太多了，当晚留在陈府。
睡到深夜昏昏沉沉听到吵杂声，出了客房，外面火光冲天。马蹄声，哭喊声，救命声，厮杀声混成一潭。别院以外，仆人们东跑西窜，我逮住一个仆人，“外面怎么了？”
“猴老爷，快跑吧！有山贼来洗劫，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火也是他们放的，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再不跑没命了。”说完撒腿跑了。
想起翠儿还在别院，赶忙跑过去。冲进屋子，翠儿已经不在，“翠儿，你在哪啊？”我连喊数声不见有人回答，转过厅堂看见衣柜外露出一个衣角，打开柜子，翠儿正躲在里面，浑身瑟缩，嘴唇发紫，一定是受惊过度。
抱起翠儿往外冲，刚走出别院，看到一个人也抱着一个女子往外走，我大喊一声“孙悟空，这边走！”
等他走近才看清怀里抱着杜虹，我领着他来到后院，从小门出去。
整个城池陷在一片火海里，走在街道上仿佛走进了人间炼狱，所过之处惨不忍睹。我们一直往东走，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一队悍夫手持长刀围了上来，孙悟空放下杜虹拔出长剑，一阵厮杀将他们杀散。
出了城门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我已经精疲力尽，摊在地上大口喘气。
休息了一刻钟，我问孙悟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本来是要找仇家，出城门往西走了两天，听道上的人说附近山上的悍匪联系了几路人马要洗劫威州，我担心杜虹的安危，马不停蹄赶回来。刚进威州就看见火光冲天，赶到陈府一路厮杀才冲进杜虹的别院。找到杜虹后就碰到你们。”
当天夜里我们留在山上，城里火光把山的半面映得通红，房屋倒塌声音，惨叫声，马蹄声整夜不绝于耳。
第二天清晨，当阳光一如往常照亮威州，威州也一如往常恢复此时该有的安静。我独自一人走下山，威州在昨夜已化为一片灰烬，踩在烧焦的废墟上，发出去“簌簌”响声。全城人几乎被土匪杀尽，侥幸活命的逃出城了，此时除了我的脚步声外一片寂静。
陈老爷的府邸被火烧的面目全非，房屋尽数倒塌，废墟中夹杂着烧焦的尸体。我已辨认不出哪具是陈老爷的尸首，就像任何人辨认不出这曾经是一所气派华丽的大户人家。
我围城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一处完整的地方，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昨天城里繁华无比，商人往来不绝，房屋鳞次栉比，一转眼成了一座死城。
回到山上将看到的一切告诉众人，翠儿和杜虹哭了，孙悟空眼望蓝天默不作声，良久才说道“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一切都会随时间化成灰烬，我们现在活了下来，几百年后同样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唯一不变的只有太阳，它每天它按时升起，按时落下。”
我说“太阳也会变，每时每刻都在变，刚才还光芒柔和，现在已经非常刺眼，不能用眼睛直视。它会照常升起，每天给我带来的感受却完全不同。不知道它明天升起的时候，我是存在还是灭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