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小村中一声极不和谐的尖叫刺破静谧黄昏。
“怎么了晴儿?”中年妇人搂过惊慌失措的女孩,顺着她的视线左右看去,却发现除了围观路人讶异的表情,这每日回家必经的街道与往常并无丝毫不同。
“怎么了孩子?”乡亲们纷纷凑过来,左邻大婶关切地蹲身查看,拉着女孩的手连连发问:“是被人撞了?还是蜂儿蜇了?哪儿疼?”女孩愣愣地盯着地面,目光凝滞,神色仓皇,微张小嘴却只是急促喘息。
“阿娘,”忽然,吓呆了的女孩伸手指向方才走过的地方,用颤抖的童音怯生生说道:“刚才那个大姐姐……她是鬼!”众人吃了一惊,顺着女孩所指的方向让开一条路。街道如故,石板凹凸,被午后一场骤雨洗刷得干干净净。路旁菜摊已收拾撤走,铁匠张大叔叼着旱烟不慌不忙地上板打烊,对面茶寮却正是热闹。
“谁?什么东西?”阿娘的第一反应是紧紧抱住女孩,用温暖的双臂保护她。众人也一阵惊恐,骚动过后却是尴尬的面面相觑。
“没有人啊!你看你看!”大婶拍拍女孩因哭泣不住颤抖的肩膀,慈祥地笑着指给她看。
暮色深沉,路上人来人往却并无方才那女子的形影。
“阿娘,你一定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大姐姐,穿着粉色的纱裙子捧了一枝大红的花儿……不对不对!是穿黑斗篷的骷髅,拿着、拿着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妇女眼中的惧色忽明忽暗,最终在众人嘁嘁喳喳的议论中凝成了疑虑。在这群山环抱的高原湖畔、小小几栋邻水木楼聚成的无名小村,忽然来了个穿着奇异又相貌惊艳的女子,确实引人注目。不过众所周知,通衢之地自古有净化结界保护,魑魅魍魉邪魔外道都无法入侵,所以除了热心的招呼和亲切的攀谈,没有人对她的身份背景产生怀疑。
“阿娘,你不相信?!”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泛起泪光。妇女忙笑着哄她道:“没有没有,阿娘信你!乖,快别哭!你爹快回来了,咱们赶紧回家煮饭!”
“不……你根本不相信……你想说那不过是个新来的外乡姑娘,看着温温和和的不像坏人……”声音虽小,面容虽幼,神情却那么认真也那么失望。“阿娘,我真的看见了,不是扯谎……”
“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妇女住了口,蹲下身搬着女孩的脸细细看了看,又一手挡住她的左眼一手在右眼前晃晃,“晴儿,能看见吗?”女孩点着头,眼珠一丝不错地盯着她的手。热心的大婶却抢先叫道:“哎呦,这孩子眼睛怎么变蓝了?”妇女一个激灵拉着她连连说道:“是吧是吧,我也觉得不对劲!”然后又问孩子疼不疼、比划着问看不看得清。孩子乖乖地一一答对,妇女见她并无不适稍稍安心,拉着她同左邻大婶一起回了家。
天色已然全黑,妇女点起油灯又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后才简单做些吃的。
男人回来了,她没说别的,只让男人也看看孩子的眼睛。男人眯缝着双眼仔细看过,说右眼的颜色好像比较浅,但孩子没觉得不舒服,看东西也不受影响,劳累了一天的男人摆摆手笑女人杞人忧天。他从竹篓中掏出本打算明早去集市售卖的两尾鲜鱼,让女人赶着炖了鱼汤,慈爱地看着女孩吃完,拍拍她的头说道:“鱼汤明目,睡一觉就好了!”
可第二天一早,在明丽的日光下,子晴湛蓝如洗的右眼令男人也皱了眉头。他放下手中渔具带着孩子看了一天大夫。从小村的赤脚医生、跌打大夫、采药老农到湖对岸邻村小有名气的半仙巫医,没有一个能说出所以然。孩子呢,依旧活泼调皮,没看出丝毫不对,于是傍晚时分父女俩开开心心地回了家,就当出去玩了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夫妻俩渐渐发现女孩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她的感官异常灵敏,而且似乎能猜出他们在想什么,也时常说奇怪的话,甚至中邪一般大喊大叫着逃跑躲藏。
“你们觉得我是怪物吗?”
终于,在周遭乡邻的指点议论下,夫妻俩将孩子锁在了家中。
“阿爹!阿娘!”子晴无助地拍着木门,手掌拍红了、嗓子喊哑了,夫妻俩仍然一步一回头地渐行渐远。
她看到阿娘心软了,拉着阿爹的衣襟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太狠了?她还小,这么关一天太可怜了!”
阿爹皱着眉拽起阿娘就往前走,边走边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长老已经注意到晴儿了,再放她出去乱跑乱说难保再出上次的事儿!你看自打她眼睛变蓝后出了多少怪事!”
的确,从无故破掉的水缸、好端端失足落水的小孩,到晴空之下波澜不兴的湖面忽然掀起大浪接连打翻渔船,再到祭祀祈福时折断的经幡和响起的炸雷……更巧的是每次事发子晴都恰好身在现场,而且她总是指着空气胡言乱语,说着小鬼作祟、妖怪发难的话,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那也不能都怪孩子啊!”阿娘站住了脚,可怜巴巴地看着丈夫,“要不我留下陪她?”
“不行啊!今天我要修船,你再不打渔可就要连吃三天臭鱼干了!”阿爹面露难色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说道:“这程子各家都遭了事儿,都不怎么宽裕,也不好意思借米赊肉的!我想着今儿天气好,应该能多打些鱼上来。咱们留够两天吃的,给乡亲们也送些解解饥荒!”
阿娘点了头,恋恋不舍地向木屋喊道:“晴儿,我们很快就回来!桌上有馍馍有鱼羮,别饿着!也别吃冷的!”
子晴掩口啜泣,爹娘的背影在木门窄缝中模糊远去,她却没再闹喊,只是心中喃喃呼唤着“阿娘……阿娘……”
眼睛现出异状已有一月,她渐渐习惯了看到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发现其实那些东西是怕她的,甚至连掀翻渔船的巨大怪兽被她一瞪也转身跑远了。
昨天她躺在村口的小山坡,春风和煦,草木生香,不知不觉缓缓睡去,恍惚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声音很陌生,内容更是令她震惊。她知道它们不是凡人,是从北方逃来的厉鬼,所以不敢睁眼,怕又看到狰狞扭曲的面目,于是就静静蛰伏,直到它们商量完了大笑着飘走。
“阿娘!明天有好多鬼要来进攻我们村子!”她的表情越是严肃,阿娘的笑容越是平淡。
“这孩子,又做噩梦了吧?”阿娘仔细择去她背上的草叶,又替她拢了拢头发。
“阿娘,守护我们的结界已经消失了!妖魔鬼怪都能畅行无阻!快叫上大家赶紧逃吧!兴许还能……”她拉住阿娘的手,急得恨不能将心剖出来给他们看。
“别闹了,快吃了饭好好洗个澡睡觉吧!”阿娘目光一沉不再理她。她愣在原地,泪水瞬间注满了眼眶,被浸润的蓝色瞳仁显得愈发明澈和诡异。
习惯了人们的惊恐敌视,也习惯了被玩伴冷落厌弃,更习惯了夜里辗转难眠精神焕发血脉喷张的感觉。爹娘睡着后她会偷溜出去绕着自家小院跑上半宿,不觉得累,反倒身心舒畅,更能欣赏到从前轻易错过的漫天繁星、无边夜色。
今夜爹娘一直没有入睡,她也就耐着性子闭目养神。
“是我们没照顾好孩子!怎么对得起她的父母?”阿娘的哭诉低婉哽涩,却如焦雷一般炸响在子晴耳畔。阿娘自责的泪水和阿爹难过的握拳她都看在眼里。而她更加清楚的是,即便认定自己被鬼物缠住或者疯癫痴傻,养父养母满脑子想的仍是如何保护她、治疗她、对她更好,毫无恶意和悔意。
她从没怨过他们,知道真相后更是充满了感激。她不想再给他们找麻烦,甚至宁愿舍弃这只带来厄运的右眼。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终究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终究无法放任自己成为沉默的帮凶。
“对不起阿娘,我必须得出去!”
烈火,浓烟,喧嚣……
弱女,暴民,清泪……
这样的情景再熟悉不过,紫玉一个急停骤然坠下云端。
片刻之后,他怀抱昏睡过去的女孩缓缓落在兀自矗立的碎石堆顶,看都不看被寒光冻结的火焰以及失却生魂的一圈躯壳。
他的面色有些青白,呼吸急促不匀,紫黑眼眸空洞无神,眉间的六芒星印也光泽黯淡几欲消失。一个多月了,他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不眠不休,不歇不止,仿佛一停下来整个人就要垮掉。身上的创伤难以愈合,血时断时续渗出来,殷在千疮百孔的墨紫金袍上,看似并不明显,却使袍子变得僵硬黢黑。虽然女孩的身上脸上也脏兮兮的,他仍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她碰到自己污损的衣袍,以十分别扭的姿势抱着她。
此刻他高高站在被凡人奉为神坛小心膜拜的玛尼堆上,刚刚发力震开的伤口隐隐作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眩晕也阵阵袭来,眼中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威严。
“啪!”玛尼堆微微颤抖,从顶上骨碌碌滚落好几块碎石。石缝中冒出屡屡青烟,逐渐汇成人形。
玛尼堆是通衢人的坟墓,是德行高尚、修为圆满、法度精深的高人长者、成仙郡王才配拥有的灵坛。这一座尤为高大,矗立在整个小村正中,每个过往之人都会往上添一块石头,再顺时针绕三圈念诵祝祷经语。紫玉知道这是为最初创立这片净土以及一直撑起结界守护他们的通衢女神所立,每村每寨世代膜拜。
这是素雪的坟茔,是通衢生民永志不灭的精神寄托。当然,这个玛尼堆是空的,连衣冠冢都算不得。
世居于此的人死后灵魂会留在村中,譬如此刻,他一眼就看到这座玛尼堆下面聚集着许多先民魂灵,从他刚刚站定就齐齐跪倒恭敬叩拜。天下鬼神众多,紫玉隐遁多时,现在大半都不认得了,可那些小鬼清楚记得冥神的传说,认得他眉间那枚光芒渐盛的绛紫星印。
“怎么回事?!”紫玉的声音深沉而温和,透着威严却极具亲和力。他扶起勉强现身的长者魂魄,即刻撑开屏障为他遮挡已然垂暮的夕照。
“冥神大人,多谢您救了我们村的恩人!”长者再次拜倒,深陷的眼窝中贮满圣洁清泪。“这孩子忽然有了阴阳之眼,不知从哪里听说妖魔的计划,在它们集结完毕、准备进攻的时候及时出现,用法力消灭数十鬼怪。可这些不肖子孙肉眼凡胎看不出来,硬说她是妖怪!还说这些日子死的鸡鸭鸟兽还有染病的孩子都是被她吸走了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定罪要烧死她!我们想阻止,可青天白日的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多亏您救了她!”老者声泪俱下地哭诉,又颤巍巍跪了下去,以手加额,冲着冥神、冲着子晴郑重叩拜。
“哦?阴阳眼?”红日西沉,玛尼堆底的魂魄也纷纷现身,跪在老者身后齐刷刷膜拜起来。
“大人,请您……请您放了这些人吧……他们……”老者面露羞惭之色。
紫玉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张拳放出一众生魂。他自己也顺着魂魄归附的方向降下石堆,皱着眉低声说道:“这里的守护结界确实不复存在,你们也要赶紧另作打算。”先魂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看看渐渐苏醒缓缓坐起满脸疑惑的子孙,纷纷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痴心父母古来多!你们个个眷恋尘世、徘徊于此,终究不是解脱之道!”紫玉语重心长地叹息,震动双臂将女孩抱得更紧。
夜凉了,连他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四季如春的通衢,千万年来第一次迎接酷烈冬季。肃杀之气弥漫着,死亡的威胁也随即降临。
“冥神大人,请跟我们回冥府吧!”鬼吏闻风而来,却收获意外之喜。自从潮崖****平息、紫玉卸任归隐,冥界一直群龙无首。虽然冥使鬼吏们各司其职,这么多年一直没出问题,但传说中的正神归来,他们怎不欢欣雀跃呢?
紫玉胸口的勾玉又恢复了温润,义父郑重的嘱托他永世铭记,可此刻他的视线完全停留在安稳恬睡的女孩面上。
绽开了,绽开了,幸福而满足的微笑,以及赫然醒目的两点梨涡。
若是潮崖王,怕是第一眼就会认出来。可紫玉不是潮崖,他从没见过素雪小时候的样子。他对素雪的第一印象便是剑眉锐目、玉指流光、犀利潇洒的战神仙姿。那时素雪已有三千余岁。当然,后来交往渐多、感情渐深,他才知道浅吟低笑、静坐抚琴、温柔娴雅方为常态。不过最令紫玉刻骨铭心的就是她睡梦中无意识绽放的微笑。因为只有这短短浅浅的一笑才能证明和他在一起她是真的开心、真的幸福、真的别无所求……
“大人……”鬼吏不甘心地请求着。紫玉背过身拭去眼角泪滴也压住翻腾的内息。他心里很矛盾,疲惫与痛楚愈发强烈,回冥界闭关调养是最好的选择,可这个女孩……
夜色深沉,小村恢复了平静。不过这一夜所有人都注定无法安睡。被抹去了记忆的村民自然不会再想起子晴“古怪”的行为,但所有先祖托梦示警,还是引起了极大的恐慌。紫玉掐动手指,立即算到了这些人的悲惨结局,他看着往来奔波又哭又笑的魂魄们,无奈的笑容爬上嘴角。
“何苦呢?这些愚人?何苦呢?我!”雪花簌簌飘落,不一会儿就铺满了宁静大地。子晴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法力净化后柔软厚实的紫金袍里,洁白无瑕的睡脸在紫玉沉重的喘息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纤长的睫毛落了雪,雪凝成霜,霜又被融成露,随着紫玉深深的吐纳,她的身体也微微颤抖,终于有一颗雪露坠下云睫,然后便一发不可收。
紫玉的额角也闪着水光,不过那是颗颗分明的汗珠,顺着清瘦的面颊蜿蜒而下,却带不走上面异样的潮红。不知不觉,他换了手型。一指、两指,现在双掌齐发,交叠按在女孩浓发遮掩的头顶。水雾蒸腾,眉心星印也变得局促扭曲。
“怎么回事?这孩子!”紫玉大吃一惊。他身怀孤冥秘术,内息精纯浑厚,即便受了重伤,要封印这样一个小小凡童也应该易如反掌。可试了两个时辰,这孩子竟像被牢牢包裹一样,任凭他如何加力如何探寻也找不到破绽。绵绵劲力化作徒劳雾气,紫玉不觉得心疼也不感到后悔,一心想的还是如何封住女孩的魔眼,让她不再为鬼神所扰,过平淡安和的日子。
他暂时停下来,满腹疑虑地细细审视她。
“槐荫,这一带的生死策给我看看!”冥使赶紧从袖囊中抻出一个细细的卷轴,双手捧着齐眉递上。紫玉愣了一下,然后浅笑着接过来。
时移世易,连生死策都变了模样。他当年只是偶然说过一句生死策太过笨重不易携带,槐荫他们就上了心。想来槐荫那时只是在他殿外听差的小鬼,如今早已升作长使了。
“从前鬼吏只管拘魂,回到冥府才由冥使录入生死策,之后再按评定送入不同轮回道。现在生死策变小变轻了,鬼吏分别掌管、分区巡视,遇到正常死亡的就立时勾除、作批盖印,这样那魂魄不用入冥府就可直接去轮回道投生,省却它们往来奔波的麻烦,冥使也轻松许多。不过遇到冤屈横死的还是要按老规矩层层审查。”
紫玉赞许地颔首,看着年轻有为踌躇满志的槐荫,不禁想起曾经的自己。
“这些年你大有长进!多亏有你们,天人二界屡屡****,冥府始终井井有条。若不是我心存私念、煽动叛乱,而今你们也都该位列仙班了……”他叹息着将目光投向远方。
“大人,您能回来就好!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槐荫也有些激动。他一直敬仰紫玉,就如紫玉年轻时那般仰慕冥神,汐崖篡位、紫玉落难的时候他从未放弃搜寻,今日一收到消息就放下手头官司千里奔来,重逢的喜悦却不能恣意释放。素雪死了,所有的神仙都得悉了,他们扼腕叹息,却仅此而已。紫玉呢?如此刻骨铭心的痛,他要如何排解如何治愈?!
“嗯?”卷轴展缩再三,视线也徘徊再三,紫玉忽然圆睁双目,丢下生死策一掌震向女孩灵台。在众鬼吏的失声惊呼中、在紫玉凌厉的掌风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女孩眉心骤然光芒四射。
又是一阵更加惊惶的抽吸与呼喊,紫玉横身飞出,倒在槐荫虚空的臂膀中。血从他口中不住喷涌,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脱出眼眶。
“神仙叔叔……”女孩甜美纯净的笑颜无辜无邪,声音银铃般清脆婉转。只是她再揉揉眼,看到的除了一片素白雪界,只有冉冉上升的灿烂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