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载着月瑶夕入了西林王宫,林震早早的下了朝,像个青涩小伙一般等在寝宫,直到大门开启,梦中的人儿一身红装站在那里。
“你……你来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林震居然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明明离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他却觉得有数年之久,久到不知该说什么来作为开场白。
相较于林震的慌乱,月瑶夕显得平静了许多,她今日选了红色的衫裙,大红的颜色非常耀眼,腰上配着金丝编织而成的腰带,长长的头发只挽了一半,带着珍珠的头面,她迈着雍容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林震。
识趣的内官们轻轻的关上了寝宫的朱门,月瑶夕朝林震福了福身,朱唇微启的说道,“见过西林王。”
林震伸出双手想要去扶月瑶夕,但还没碰到衣服,就让月瑶夕不着痕迹的避开了。林震有些许的尴尬,他蜷曲了手指,直到握成拳之后,才慢慢的把手收回来,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一句,“路上辛苦了。”
两人相对无语,直到月瑶夕开口,“不请我坐吗?”
林震这才回过神,将月瑶夕让到了上首,月瑶夕却站着没动,“这是王后的位置。”
“这是我妻子的位置。”林震说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这次他不容月瑶夕拒绝,直接拉着她的手,按着她肩膀强迫她坐下,“这个位置从没有一个女人坐过,它只为你留着。”眼神是那么的含情脉脉。
月瑶夕心里颤动了一下,但她掩饰的很好,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甚至别开了眼,不与林震对视,“你有王后的。”
“只是王后,与妻子不同。”林震在另一边坐下,与月瑶夕中间隔着一个小炕桌。
月瑶夕笑了笑,“那对她不公平。”
正在倒茶的林震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自嘲的说道,“公平?谁又对我们公平过。”这世道,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提“公平”二字。
接过林震递来的茶杯,月瑶夕放到鼻下闻了闻茶香,是她喜欢的玫瑰茶,“阿震,过去的就过去吧。”
听到那熟悉的两个字,林震的身体僵了下,他伸长胳膊越过炕桌,握住月瑶夕的手,“瑶夕,很多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月瑶夕抽出自己的手,眼睛看向前方,“守着回忆又如何?只是让自己痛苦啊。”这种痛撕心裂肺,在寂静的深夜里尤其厉害,常常能让人痛彻心扉,整夜不得入眠。
“瑶夕,当年你……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走?”林震问出了心里埋藏了二十年的困惑,“我们之间连孩子都有了,就算你与北辰有婚约,可我西林并不怕北辰,你还有什么顾忌呢?况且同西林联姻,同与北辰联姻又有什么区别?”这是林震始终不能理解的地方,是的,比起北辰,西林与南月的关系的确不怎么友好,曾经爆发过多次的战争,可是两国之间并没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该有的交际还是有的,如果月瑶夕以南月公主的身份嫁到西林,两国结成秦晋之好,也算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月瑶夕不作声,只默默的喝了口茶水,林震也不催她,静静的等着,月瑶夕理了下头绪,将茶杯放到炕桌上,轻轻的说道,“阿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是吗?”她微微的转过头去,以掩藏脸上难以克制的悲哀之色,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一年,她的哥哥冲破险阻,力克众兄弟,排除万难的继任了南月王之位,可是南月并不是一个强国,论国土疆域,比不上北辰,论国力富庶,比不上东曼,论国风兵力,比不上西林,算是在三国的夹缝中求生存的国家。
月彦奇自是不甘心当一个弱国之主,可是南月没有拿得出手的优势,唯一有的,就是彼时被称为四国第一美女的月瑶夕。面对哥哥的劝说,那些民族国家的大道理压在身上,使得月瑶夕即使不甘愿,也不得不听从月彦奇的安排,准备嫁去北辰,做太子妃。
她唯一替自己争取的,就是在婚礼前的自由,她想要仔细看看自己的故土,因为一旦出嫁,这一生怕是没有机会再回南月了。拒绝了月彦奇的护卫,月瑶夕独自一人出了王宫,她没打算走远,只想在京城附近看看。
也许很多事都是天注定的,刚离开京城没多远,她遇上了被追杀的林震,从没见过刺客的月瑶夕吓坏了,愣在那里不敢动,眼看刀剑无眼就要划上她漂亮的脸蛋,是林震抱住她,用后背替她挡了一刀。
血,好多血,月瑶夕只觉得鼻孔里充斥着的都是血腥味,让她忍不住想吐,受了伤的林震顾不上伤口,硬是撑着将刺客全数歼灭,代价就是晕了,昏倒在月瑶夕的怀里。时年十七岁的月瑶夕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总算还有点常识,撕了自己的衣服替林震包扎伤口,并将他拖到了一边的树林里,想办法弄来了清水。
林震长得很帅气,身材高大,特别是他奋不顾身替自己挡刀的画面,让月瑶夕一想起来就脸红。后来的事就像话本上的老套故事一样,美女爱上了英雄,英雄陷入了温柔乡。月瑶夕想着日后要终身困在北辰的王宫里,就忍不住的想要放纵一下,两人过了段着实美好的日子,直到西林和南月的人分头找了过来。
其实在世人看来,将月瑶夕嫁到西林和嫁入北辰其实差别并不是很大,无非是为南月找一个依靠,而比起北辰,西林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可是,那时的林震已经有了妻妾,甚至连儿子都有好几个,月彦奇怎么会允许自己最宝贝的妹妹,南月的公主去给人家做小老婆。
月瑶夕想过不管不顾的和林震私奔,可是看着月彦奇日日忙碌,为南月殚心竭虑,月瑶夕迟疑了,她试着同月彦奇商量,表示自己愿意去做妾,如果觉得有损南月王室,那就褫夺她的公主封号吧。可是月彦奇没说什么,只是拿来了一幅地图,指了指东曼,他说,“瑶夕,抛却妻妾的争执,咱们从大局上看,南月在西林和东曼的中间,我们和西林联姻了,东曼会怎么想?若是打起仗来,西林是可以出兵帮我们,可西林与东曼并不完全接壤,这仗得在南月的国土上打,倒霉的是我们南月的百姓,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西林有什么歪念,我们等于是自己开门迎虎。”
“可这并不一定会发生。”月瑶夕反驳道。
“是啊,可万一发生了呢?瑶夕,你想用整个南月来做赌注吗?”月彦奇的眼神看上去是那么的凄凉。
月瑶夕沉默了,四国间的关系本就无比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东曼还是西林,都有吞并南月的野心,只是相互牵制了而已,若她嫁入西林,东曼说不定真会以此为借口,攻打南月,而西林会不会给予援手,或者趁机牟利,谁都说不准。
“再说了,林震只是一个庶子,他继承西林王位的概率微乎其微,就算你嫁过去,西林会为了一个闲散王爷的侧妃出头吗?新王继位后,能不能容下林震还不知道呢,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险。北辰就不同了,你要嫁的是北辰的太子,是去做正妃的,将来就是北辰的国母,这其中的分量,瑶夕,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月彦奇收起地图,看向月瑶夕,眼中带了些微的乞求,这是月瑶夕从未见过的,一向刚强的哥哥,何时露出过如此卑微的眼神,所以她犹豫了。
后来她拒绝了林震,却在准备嫁入北辰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知林震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开始百般的纠缠,而林震的纠缠让北辰听到了风声,北辰王非常生气的指责南月王室家教不严,出了如此丑闻,月彦奇恨得差点把牙根都要咬碎了。可是月瑶夕是他唯一的同胞亲妹,更是瑶夕帮他夺得了南月的王位,他无法按照北辰的要求,处死瑶夕以保全两国的脸面,于是只能得罪北辰,取消了婚约。
原本北辰是不准备善罢甘休的,但碰巧老北辰王在狩猎的途中发生意外,突然驾崩,太子忙着继位一事,之后北辰又天灾人祸不断,也就没啥精力来找南月的麻烦,两国心照不宣的默默隐去了此事,但对月彦奇而言,这是南月王室的奇耻大辱,他是恨透了林震,恨他不守礼节,明明有妻有子还来招惹人家姑娘,恨他坏了月瑶夕的清白与名声。
关于北辰逼迫月瑶夕自尽一事,林震并不知晓,月瑶夕也从未向他提起过。再来,西林民风开放,未婚生子并不算什么大罪,而南月则相对保守,别说未婚先孕了,女子若是在婚前失了清白,不是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就是被家人为了保全颜面而当众处死。
月瑶夕作为公主还算是幸运的,月彦奇保全了她,并抹去了关于她未婚有孕的所有痕迹。十月之后,月瑶夕产下一子,却被月彦奇告知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月瑶夕觉得那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加上月彦奇的劝说,心灰意冷之下,便绝了与林震的念头,打定主意此生孤身一人,为死去的孩子祈福。之后,林震出乎意料的成了西林王,他并未急着将自己的正妃立为王后,而是给月彦奇下过国书,求娶月瑶夕为后,却被月彦奇一口拒绝,再后来,林震敌不过众臣的谏言,终是立了结发妻子,镇国公的嫡长女为后,自那之后,林震便不再向南月求婚,而月彦奇咽不下这口气,三不五时的找西林麻烦,林震看在月瑶夕的面子上,加上自己的愧疚,总是能忍就忍,这局面一直维系了整整二十年。
“所以我们的孩子,真的……真的不在了?”林震听完月瑶夕的讲述,终于明白了两人之间的诸多误会,层层叠加,造就了现在的结果。
月瑶夕转过身,“我不知道,二十年来,我都以为他不在了,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这么多年,她夹在南月与西林之间,一边是家国,一边是爱人,看着两国间永不停歇的纷争,月瑶夕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不确定?”林震皱起了眉头,“是有什么线索吗?”
月瑶夕扶着炕桌坐下,“也许吧。”她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万一弄错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林震,若是他还活着,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的照顾他。”月彦奇恨这个孩子,若不是他,南月不会自毁婚约,月瑶夕也能顺利嫁入北辰,成为北辰王后,而不是带着未婚产子的羞愧,一辈子孤苦无依。这个孩子,给南月王室带来的,是羞辱,给月瑶夕带来的,是痛苦,所以他不该存在。
林震握住月瑶夕的手,眼神的坚定的说道,“如果能找回他,我势必加倍的补偿这二十年来对他的亏欠,你放心吧。”顿了下,“我们的孩子,他会成为一国的王者。”
月瑶夕感受着林震的体温,她略微低下头,“我不求他大富大贵,我只想他平安度过一生。”
“那,瑶夕,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找回孩子,你是不是……是不是可以一起留在我的身边。”林震的眼神变得急切而炙热,他不自觉的加重了手劲,用力的紧紧握住月瑶夕的手。
月瑶夕试着想抽出手来,但敌不过林震的力气,她叹了口气,说道,“阿震,我哥哥对你的恨意,怕是永远都不会消除,我没办法不顾及他的感受,况且二十年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就这样吧。”
“不是,瑶夕,这二十年我过得并不好,每每想到你,我的心就好痛。”林震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瑶夕,我相信你也一样,为什么不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
月瑶夕看着林震,他的脸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恳求,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她左手握住右手,缓缓的说道,“阿震,你知道吗,很多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在你成为西林王,立了王后之后,我们之间就已经注定了不可能,放手吧。”
听了这话,林震身体震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月瑶夕面前,“瑶夕,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废后,迎你为后。”
月瑶夕扯出一丝苦笑,“我们之间已经是个悲剧了,何苦再害了无辜的人,她是你的结发妻子,她没有犯错,你不该也不能抛弃她。”
林震被说得露出愧色,说到立后,他也是情非得已。作为庶子,他越过嫡长子继位,朝中面服心不服的大臣多了去的,他们明里暗里的给他使绊子,当时的林震虽是西林王,可是同一个傀儡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亏得王后的母家镇国公府全力支持他,助他清扫了障碍,夺回王权,功成之后,镇国公府并未贪恋权势,而是激流勇退,林震就算想要废后,怕是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阿震,算了吧,我们无法让时间回到二十年前,也无法弥补我们犯下的错,那就往前看,至少现在我们都过得还算不错。你有子有女,我也有了子凡,何必打搅彼此的宁静呢。”月瑶夕站起身,柔和的看着林震,“我这次来,为的就是确认孩子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他不能回南月,我得给他安排好去处,所以我来了,也算是给我们之间彻底的画上一个句号。”月瑶夕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眨了下眼睛,继续说道,“这件事之后,我不会再来西林,也会劝哥哥,不再与西林发生冲突,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各自安好吧。”
月瑶夕虽然声音轻软,但态度语气很是坚决,林震了解她,看似柔弱,但月瑶夕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一旦她做了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性格,导致了他们之间的无法挽回。
罢了,林震垂下手,无力的坐了回去,“一切都听你的吧。”这是他对月瑶夕的亏欠,使得他无法要求月瑶夕退让或者妥协,“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们都投生在普通人家,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幸福。”
对此,月瑶夕只是笑笑,人生在世,哪有真正的自由,这辈子的事还没结束,下辈子,谁知道还会不会投作人生。
之后,林震问了些关于孩子的事,得知月瑶夕已经派人去收集信息,也立刻派出了自己的暗卫,他拍了拍月瑶夕的手,安抚道,“放心吧,只要孩子活着,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一定把他找回来。”
月瑶夕点了点头,“我会在这里再等十天,若是十天里仍是没有确定的音信,之后的事就要拜托你了。”月瑶夕不能在西林多待,不然月彦奇非得带着大军一路杀来景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