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在王宫里住了三日,这期间,林震没再传召他,大概是想给他点时间自己清净清净吧。三日之后,月瑶夕准备动身回南月,林震想着之后再见面不知是何时,便着人在自己的寝宫内安排了一场家宴。
落尘跟着内官踏进林震寝宫大门的时候,林震和月瑶夕已经等在了桌边,林震一身的常服,藏蓝的锦袍上绣着暗纹的龙形刺绣,月瑶夕则是一袭杏色的宫裙,两人看到落尘,月瑶夕起身迎了过来,她伸出手,又迟疑了一下,落尘看她满脸的期待,到底母子连心,伸手握住了月瑶夕的手。
这可把月瑶夕感动死了,激动得身体微微颤动,眼角也闪出了泪花。林震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下,然后开口说道,“都别站着了,坐吧。”说完,坐到了上首主位,月瑶夕舍不得放开落尘,拉着他坐到了林震的左手边。
“好了,难得我们一家三口坐下好好吃顿饭,瑶夕,你就别哭了。”林震拿了筷子,给月瑶夕夹了一筷子凉拌笋,“我记得你爱吃笋,这是专门让人从东曼运来的,快马加鞭,还新鲜着呢。”
月瑶夕用帕子抹了抹泪,朝林震颔了下首,却没动那鲜笋,而是给落尘夹了块糟鸡翅,嘴里念叨着,“不知你爱吃什么,鸡翅喜欢吗?”
落尘有些局促的把鸡翅塞进嘴里,口齿不清的说道,“爱吃,我什么都爱吃。”
他刚说完,月瑶夕就挨个把所有的菜都给他夹了点,欢喜的说道,“爱吃就好,你太瘦了,要好好补补。”说完,眼睛看向林震,“儿子交给你了,你别给养坏了。”
林震摸了摸耳朵,“你要是不放心,就留在西林跟我一起养吧。”他是真不想月瑶夕回去南月,一家子不能住在一起,算什么事嘛。
月瑶夕无奈的扫了眼林震,“你知道不可能的,还说什么。”
落尘只顾着低头吃菜,月瑶夕给他夹了满满一碗,他正好借此机会埋头不语,林震看他塞得一嘴都是食物,有些不满的轻哼道,“慢点吃,什么吃相,我看明天就得给你找个礼仪师傅,把这落下的皇家礼仪好好的给我学起来。”
落尘听了这话,有些尴尬的停了筷子,嘴里的食物是嚼也不是,咽也不是,一脸的不知所措。月瑶夕看了心疼,为儿子出头,一筷子打掉林震正在夹的卤肉,不满的说道,“我儿子能吃是福,你凭什么说他。再说了,就你礼仪好,当初不知道是谁,吃个地瓜跟三百年没吃过饭一样,还把手指头都舔得干干净净的。”
林震听月瑶夕揭他的老底,红了老脸,但他不敢和月瑶夕呛声,正憋了些气,抬头看到落尘直直的瞅着他,更加的有些恼羞成怒,用筷子指着落尘喝道,“你看什么,吃你的菜。”
落尘撅了下嘴,低头用筷子捣了下碗,林震接着骂道,“不会用筷子吗?”差点把手里的调羹砸过去。
“你还要不要好好吃饭了?我告诉你,别没事惹事找不痛快,不想吃出去,我们母子俩还想好好吃饭呢。”月瑶夕就是不舍得林震教训落尘,亏欠了十九年,她只想着好好补偿儿子,于是平日里温婉端庄的长公主护起崽子来跟老母鸡一样,瞪着眼睛,还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林震一脚。
林震此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月瑶夕那脚挺狠的,都快把他的脚趾头踩下来,可他顾及自己父亲、君王的颜面,不好意思去揉,只能两只脚动来动去的缓解一下,落尘不知桌下发生的事,见林震身子摇来摇去的,出于好意,问了一句,“您哪里不舒服吗?”
林震吼了他一声,“闭嘴,吃饭!”
月瑶夕不干了,站起来,“你是不是不吵架不舒服,没事就骂我儿子,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儿子跟着你,我在你就骂他,我要是回去了,你是不是还要变本加厉的欺负他?”
“瑶夕,他也是我儿子,我只是教他,养不教父之过,难道你想让他变成一个不知礼仪的纨绔子弟吗?真是慈母多败儿。”这次,林震没有让着月瑶夕,在他看来,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小孩不能宠,该教就得教,做错了就得罚,不能没有原则。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落尘不安的起了身,小声的呢喃着,“是我不好,你们不要吵了。”他有些自责,都是因为他,林震才会和月瑶夕吵架。
“尘儿,和你没关系,是你爹不好。”月瑶夕摸摸儿子的头,落尘那么乖,真是越看越喜欢,可一想到明天要回南月了,以后能不能见儿子还是未知数,月瑶夕就一阵心酸,眼泪唰的一下就涌了出来。
林震见月瑶夕哭了,慌了手脚,从主位绕到月瑶夕身边,“都是我不好,我不说他总行了吧,快别哭了,让儿子看到多不好啊。”他笨拙得替月瑶夕拭泪,却不知为何,这眼泪越擦越多。
月瑶夕甩开林震的手,转身抱住落尘,林震尴尬的举着手,心里有点吃味,他偷偷的瞪了落尘一眼,臭小子,和你老子抢人,等你娘走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落尘先是举着手,但很快就环拥住月瑶夕,不知不觉,一声“娘”就喊了出来,连落尘自己都吓了一跳,喊完之后僵着身子不动了,眼睛有些湿润。
月瑶夕依稀听到落尘喊她,先是有点不置信,但随即就把落尘抱得更紧了,“我的儿子,尘儿……”
林震看他们母子哭的伤心,也插不上手,只好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月瑶夕直哭到有些打嗝才慢慢止了眼泪,双手扶在落尘的肩上,将他往后拉开了些距离,仔细的看着他的样子,“尘儿,娘明天就要走了,你跟着你爹要乖乖的,还有,记住娘说的,别人敬你一分,你敬别人三分,别人要是容不下你,你也不用客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要是欺负到你头上了,可别忍着,要是对付不了,给娘来封信,娘给你撑腰。”一向顾虑大局的南月公主在听了儿子的那声“娘”之后,终于抛开了一切家国大义,她只想她的儿子好好的。
林震在一边表示听不下去,不知道是谁说的要力劝月彦奇,别整天找西林麻烦,现在为了儿子,倒是换了套说词,真应了那句话,女人心海底针。
林震揉了下眉心,无奈的对母子俩说道,“瑶夕,我是亲爹,不是后爹,你别神经紧张好不好。”弄得他好像会吃了儿子一样。回头看了眼桌上的菜,再不吃就凉了,于是招呼母子二人回座。
寝宫内点着儿臂粗的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亮亮堂堂的,林震贪恋的看着月瑶夕,二十年了,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可明日一别,再聚首时,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白发苍苍。想到这里,林震握着酒杯的手就不由的紧了紧,若是可以,他真想不管不顾的把人强留下,哪怕会让她恨,会让她怨,可是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怎么样他都无所谓。
可是,他没的选择,正如月瑶夕说的,他们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林震想着想着出了神,月瑶夕看他端着个杯子发呆,便轻轻的碰了下他的胳膊,“怎么了?在想什么?”
林震回过神,朝月瑶夕勉强扯了个笑,“没什么,吃饭吧。”之后林震没有再挑剔落尘的餐桌礼仪,一家人总算是和和气气的吃了顿饭,林震和月瑶夕也非常有默契,没人再提将要分离的事。
第二日,不等林震和落尘起床,月瑶夕在天未亮之时就启程出了景城,她怕自己见了儿子之后会舍不得走,只得狠心连句“再见”都不说,就匆匆的回了南月。林震听了宫人禀报之后,只是静静的站在寝宫门口,看着南月的方向,久久不曾言语。至于落尘,在知晓月瑶夕离开之后,倒是伤心了一段时间,但他毕竟与月瑶夕相处的时间不长,母子情并没那么深厚,难过了两天之后,也就渐渐的放开了。
倒是之后与林震的相处,让落尘有些苦不堪言。林震对落尘是诸多的不满意,请了几个专门负责皇家礼仪的师傅,下令要让落尘在一个月内有个王子的样子,所有的礼仪礼法必须都补起来。
这可难死了落尘,他自由自在了十九年,现在不仅是一言一行,连吃饭吃几口都有严格的规矩要守,让他怎么能适应得了,于是便消极怠工,无声抗议,师傅让做什么都只站着不动,任凭师傅怎么催促,不动就是不动。
教礼仪的师傅没辙了,落尘这明显就是不配合,又不是普通宫人,打不得骂不得,还得陪着笑脸,结果师傅撂担子不干了,跑去林震那里一个劲的磕头请罪,说自己没能力教,让林震另请高明,把林震气得胡子都快翘了起来,大步的走进落尘的房间,偏偏落尘没换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觉,鞋子也没脱,被子只搭了个被角,看得林震是眼睛充血。
他一拉掀了落尘的被子,把人拖了起来,扔到地上,落尘睡得迷糊,被这么一摔,倒是清醒了不少,他傻傻的抬头,正对上林震冒火的眼睛。
林震深呼吸了三口,才终是忍下了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阴沉着声音说道,“让你学礼仪,你把师傅气走,真是长本事了。”
落尘坐在地上,低头不啃声,林震看他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更加来火,喝道,“站起来!”见落尘仍是没动,索性伸手提了他的衣襟,将他拎起来,“站正了。”他可从来不是慈父。
感受到林震的怒火,落尘不敢再浇油上去,只得老老实实的站得笔直,林震在他面前来回的踱步,边走边教训道,“让你学礼仪错了吗?就你现在的样子,出去简直丢尽了皇家的颜面。寡人告诉你,这礼仪你是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别逼着寡人给你上手段。”喘了口气,林震招来了礼仪师傅,指着落尘,吩咐道,“从现在起,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只要不死不残,这礼仪就一定得教会了。”说完,甩了袖子,带着怒气走了,留下落尘和礼仪师傅大眼瞪小眼的。
落尘知道林震不会纵容他,纠结了一下,又见礼仪师傅一脸的惶恐,叹了口气,开口说道,“继续吧。”很多时候,除了认命还能怎样,毕竟那是他亲爹,他总不能把自己老爹给气死吧。
住在王宫里,落尘想着林慕天,自打被林震招进宫来,他就没和林慕天碰过面。在宫里闲着无聊,落尘常常会偷偷的溜进了摆放宫廷记载的库房,他本是想找些关于林震和月瑶夕之间的记载,但这是皇家秘闻,史官无从知晓,自然也不会记录,他东翻西翻的,倒是看到了不少当年关于益王谋反的记录。虽说他以前缺了半魂,脑子不怎么好使,但林慕天在益王府的种种他是记在心上的,现在心智齐全了,细细的想一想,落尘即使想不到林慕天就是林毅,但也能肯定两者间必然有什么关系,可能是朋友吧。因此上了点心,想法设法的套了些消息,前后联系起来,觉得益王案件里头有太多的疑点,他好像是被冤死的。
可想归想,学过宫廷礼仪之后的落尘自是不会大着胆子的去质疑林震,他只记在了心里,想着下次见到林慕天的时候问问他,好解了心中的困惑。
用了心落尘凭借着过人的智商,学东西超快,不过是半个多月,就把所有的礼仪礼法练得是七七八八,有模有样了,林震对此感到了些许的欣慰,他是准备百年之后,将西林王位交到落尘的手里,可又担心落尘无法撑起这副担子,毕竟他在民间浪费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林震是犹豫的,他甚至已经打算好,实在不行就给落尘培养几个心腹重臣,将来辅佐落尘,可现在看看落尘的表现,林震又觉得有了奔头,或许花个几年时间好好培养教导一下,落尘还是有希望成为一代明君的。
奔着这个目标,林震制定了一系列的君主养成计划。首先,聘请了几名学识渊博的大学士给落尘当老师,教授他作为君主所必须具备的品德、学识及眼界,至于帝王之术与权谋之道,林震准备亲自出马,教落尘如何处理政务,平衡利益,制衡群臣。
这么一来,落尘每天的时间就被安排得满满的,上午学习礼仪,下午听大学士讲课,晚上旁观林震工作,还要提防林震三不五时的提问,一天下来神经紧张,回到房间是倒头就想睡觉。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个月,期间林慕天上书林震,想要见一见落尘,但被林震给驳回了。在林震看来,在落尘没有认祖归宗之前,他还是尽量少和过去的人、事接触,至于他和林慕天的关系,林震倒是不怎么反感,林慕天与落尘交好是件好事,林慕天善战,只要运用得当,他会是落尘最好的帮手,也会是他最锋利的一把宝剑。不过为了落尘考虑,林震仍是决定先要好好的磨一磨林慕天,别到时候没伤着别人,先把自己给捅了。
林慕天倒是不放弃,隔个三五日就上书一回,反正整个景城都知道他和落尘的关系,他也不用顾及林震的想法。待林震确定了举行落尘认祖归宗仪式的时间之后,这才开恩了一下,让林慕天和落尘见了一面。
落尘好久没见到林慕天,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和他说,但是见了面,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唤了一声,“慕天哥哥。”然后咬着嘴唇,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瞅着林慕天,看上去像只无辜而不知所措的兔子一般。
林慕天回头看了下门外,以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不能再叫慕天哥哥了,该是我称呼你为殿下才是。”落尘的身份,让他们之间无法再以兄弟相称,林慕天说到后面,声音有略微的哽咽,明明就是亲兄弟啊。
落尘沉默了一下,随后“嗯”了一声,学过了宫廷礼仪、纲常伦理之后,落尘明白,若是他坚持称呼林慕天哥哥,那将给林慕天带来灭顶之灾,皇家的威严是不容冒犯的,“林将军。”落尘说得有些干巴巴的,他突然觉得嘴里泛起了一阵苦味,苦得他有点想哭。
林慕天又看了看门外,“殿下这几日,过得还好吗?”不带任何的感情,就像是汇报公事一般的苍白。
落尘顺着林慕天的视线,看到了门外站着的宫人,他点了点头,无奈的说道,“一切都挺好的。”
两人机械化的聊了几句,林慕天就告辞出宫了,看着林慕天离开的背影,落尘的眼神黯淡了,他看看四周,的确是雕栏画栋,房中每一样摆设都价值连城,足够普通老百姓吃用一生,可这些东西是那么的冰冷,房间内伺候的宫人不少,可他还是觉得冷清,落尘不自觉的抱了抱手臂,王宫内院,富丽堂皇,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人界仙境,可在他看来,还不如周丫村的老宅,就是齐府、将军府都比这里好上一百倍。
但他能选择吗?落尘收回目光,慢慢的往内室走去,算起来,这里才是他的家,唉……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冷秋寒,想着冷秋寒时常会不经意的露出淡淡的落寞神色,以前不理解,现在倒是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