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再次为屠臼子全面检查了一番。屠臼子这一生威武彪悍,想当年与河夷国争地盘,肩膀中了一箭。大战在即,他为了节省时间,自己咬着牙生生的把箭拔出来,然后随便糊了些止血的草药,用个破布条一包就上阵杀敌了。两个多月的征战,伤口竟然就那样愈合了。所以他常常说,人的身体是泥巴,越娇气就越脆弱。这些年来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从来都不轻易看大夫。没想到这短短的半个月把这一辈子没看的大夫都看了回来。
屠臼子从昏迷中醒来,越发觉得头脑昏沉,连手都没什么力气抬。启琰守在他床边,十分忧心的望着他:汗父,你觉得怎么样?
屠臼子咳了两声,抿唇道:放心,死不了。
启琰张嘴想说话,犹疑片刻,又止住了,轻声问:儿子给您倒杯水吧。
屠臼子虽在病中,眼神却犀利异常,只看他瞬间的神色转变,便猜到他肯定有事隐瞒,便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屠臼子还未清醒时,九桀已抵达了行营,听说盗取秘术一事将汗父气到吐血昏迷,一言不发跪在毡房前,任凭众人怎么劝都不肯起。外面的雨下的虽然不那么大了,可眼下毕竟刚刚立春,气候很是清寒湿冷,况且九桀本身就体虚多病,这样跪下去哪里受得了。启琰本想告知屠臼子,又怕再惹他生气更不利于病情,故此临时转变口气,没想到被屠臼子看穿了心事,便十分为难。
屠臼子叹了一气:说吧,现在还能有什么事更刺激我。
启琰只得低声道:九桀回来了,现在在毡房外跪着.....
屠臼子面色沉下来。启琰赶忙道:他把王营里大小事务都安排妥当了,我问了一下,加固兵防也做的很完美.....
屠臼子打断他的话:叫他进来。
启琰心里咯噔一声,虽然担忧,却不得不出去叫人。
走出毡外,清冷的雨意扑面而来。时辰尚早,天色却是灰蒙蒙阴沉沉,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脸上,冰冰凉如同针刺一般。九桀跪在雨地里,单薄的衣衫湿答答的贴在身上,瘦削的背挺得笔直,英俊的脸被雨水冲刷的惨白。启琰望着他,想从那张毫无表情漠然的脸上找出一丝当年那个乖巧的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孩子的痕迹,结果却让他无尽失望。他曾经疼爱的弟弟,已经无迹可寻了。
启琰道:汗父要见你。
九桀终于抬了抬眼皮,脸上有一瞬时的忧虑。启琰压低声音:见到汗父态度好一些,不要再惹他生气了,懂吗?
九桀不置可否,沉默着站起身,随启琰走进毡房。
屠臼子躺在床上,看见九桀时眸中闪过一丝怜痛,沉声问:你知错吗?
九桀扑通跪倒:儿子知错。
屠臼子脸色有所缓和,微微点头:知错就好。如今大军压境,之所以没有立时攻打过来,是因为萨满教的三位长老还没到,等他们到了....
九桀打断他:等他们到了,汗父把我交给三位长老,必可平息萨满教的怒火,我部便能安然渡过此次风波。
屠臼子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九桀垂下眼,一字一句的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儿子盗用秘术之时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屠臼子心口一疼,身子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你!
一旁的启琰怒声责怪道:九桀!汗父怎么可能把你交出去,那跟亲手杀了你有什么区别!
九桀眼中滚落两行热泪,望着屠臼子道:我知道汗父不舍得,可是为了部落,必须这样做。
一句话说完,屠臼子已是老泪纵横。在启琰和九桀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其中酸楚怎能用言语表达。屠臼子语声凄苦:你告诉我,你用秘术救了谁?谁让你宁愿赔上自己的性命,赔上整个部落,都要救活?!
启琰暗暗心惊,汗父言下之意,这被封印的上古秘术竟然是起死回生之术。
九桀沉默着低下头,一言不发。屠臼子见他视死如归的笃定模样,遽然火起,怒道:你难道真的想死?!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实话实说?!
九桀神色又恢复了一派淡然:盗用秘术,儿子知道是天大的错,可是儿子不后悔。儿子不想伤害任何人,更不愿意赔上整个部落,所以只能对不起汗父。
说着,向屠臼子连着磕了三个头:请汗父恕儿子不孝,不能侍奉身侧了!
屠臼子哼笑一声,语气甚是凄凉:好!我竟不知有人比你的父亲,你的部落更重要!你想死,我成全你!
启琰惊声叫起来,跪倒在地:汗父三思!
屠臼子冷声喝道:不用为他求情!把他关起来,待萨满长老来了,就把他交给他们!
启琰痛声呼道:汗父!羌族等部狼子野心,就算交出九桀,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屠臼子虎目圆瞪,威声说:你听不见我的话吗!把他关起来!
屠臼子威怒正盛,九桀又不肯服软,启琰明白劝的再多也是无益,只得强压住心头惊忧,低声道:儿子遵命。
兄弟两人默默无声走出毡房。雨势更盛,无根水从天际坠下,将草原大地浇的透彻。九桀抬眼看纷繁雨幕,脸上浮起如释重负般轻松的笑意。启琰与他并肩而立,并未转头看他:能不能告诉我,你救活了谁?
九桀闻言转过头来,眉眼间满是敬爱:你会知道的。
启琰涌起几分怒意,转头瞪着他: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不要这么固执了行吗?!
然而九桀意味深长的笑:哥哥,不要辜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