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云鬓这种懒到家的规定花钿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在想,你规定你的,我做我的。桌子掉漆又不让你刷,真是闲操心。
花钿很小就被送进宫,试想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做事,便落得人人嫌弃。陈氏也是偶然撞见命悬一线的花钿,见她与云鬓差不多的年纪,便将她带回漪月宫,说是服侍云鬓,其实每天就是陪云鬓嬉闹解闷,陈氏待她虽不如云鬓那般宠爱,终究心疼她是个孩子又是孤儿,对她比对旁人多上了几分心。花钿是个有心人,最信奉滴水之恩报之以泉,所以即使云鬓和亲至此也始终不离不弃。
花钿收了碗筷端出去。云鬓正心满意足的拍着肚皮,突然听见毡外乒乒乓乓一阵脆响,像是碗盘掉在地上摔碎了,紧跟着听见花钿怒气冲天的骂:你眼睛瞎的,看见我出来了不会躲一下么!
一个男声颇为森然:自己打翻了盘子还要赖别人,你这丫头还能再无理取闹一点。
云鬓怕花钿吃亏,赶紧走出来,一眼瞧见花钿正与一个陌生男子对峙,忙上前打圆场:这是怎么了,就摔碎了几个盘子至于大动肝火么,花钿你也是忒没规矩了。
花钿气鼓鼓的,瞪着那男子不说话。
陌生男子见到云鬓,略施一礼道:属下护卫长韩元,见过王妃。
云鬓恍然,原来这人是韩元。难怪花钿会为了几个盘子大动干戈,想必是因为在麓山时韩元的无礼言语而憋气在心,今日一并发作了。云鬓淡笑道:大清早前来,有什么事吧?
韩元面无表情的说:汗王请少王妃去一趟。
云鬓微微诧异,不动声色的说:我来了许久都没去向汗父请安,实在是失礼。韩护卫稍等片刻,待我更衣梳洗。
韩元点头,往一旁站了站。云鬓回身拉起花钿,故意沉着脸:替我梳洗,晚些再跟你算账。
花钿恨不得目光能变成刀,剜韩元几个窟窿才好。能让花钿记恨至此,可想而知在麓山山脚定是一通大吵。
进去后云鬓一边让花钿为自己梳妆一边问:过麓山时究竟发生什么了,能把你气成这样。
花钿哼了一声:你看他装的一本正经的,嘴欠着呢!
云鬓瞧她这样,颇觉好笑,也不插话,就听着她牢骚。
那天那么多人,别人要什么有什么,待到我时他却问我是哪个毡里的,怎么没见过,我报了家门,他立马就狗眼看人低的要什么都没有,公主,你是没看到他那眼神,没听到他说话的口气:要吃什么自己弄,我可没功夫伺候一个娇气的公主。我们呼羯只有一个少王妃,那便是韩簟…说就说,还拿腔捏调的模仿起韩元的语气来。
云鬓听了,只是浅浅的一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对这种事还没习惯么。
花钿听见云鬓话音微低,乍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甚至这火都不该发,便微低着脑袋,脸上占满愧色。
云鬓见她突然收声,又是一笑,拍拍她怔在自己青丝上的手,逗趣道:哪天有机会好好整他一下,叫他狗眼看人低。
花钿也笑了,灵巧的手将云鬓的长发一半绾髻一半披肩,绾了个简单却柔美的发型,又以雅致的绢花点缀,片刻功夫铜镜里映出一位精致的公主来。
好了!花钿拍拍手以示大功告成。
云鬓从梳妆台前起身,对花钿说:一起去拜访我这位公公吧。
汗王屠臼子的穹庐位于王营正中,是一座以十个哈那支撑起的圆形毡帐,通体雪白的穹庐,外壁用白色羊毛毡厚厚的覆盖着,伞形的屋顶线条如泼墨挥毫般的行云流水。这种结实的厚度可以很好的抵御风寒侵袭,而且伞形的屋顶又不易存水积雪。毡顶中央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窗,即通风又供采光。草原上的穹庐大都是白色,在一望无际的绿野里格外醒目。
云鬓进得帐内,花钿则侯在毡外。毡内装潢考究,富丽堂皇,是云鬓所居的穹顶不能比的。
儿媳因病一直未能向汗父请安,还请汗父恕罪。
屠臼子十分温和,道:你久病卧床,情有可原。身子可好利索了?
云鬓不曾抬眼,只是眼角余光扫见很多人,大多数见都没见过,只认识启琰和他的近从骁帅以及去请自己的韩元,人群中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好似些许眼熟,但因垂着眼看不真切,所以认不出来。
云鬓点头:已都好了,多谢汗父关心。
屠臼子道:那就好。那我来问你,昨夜可见过他么?
云鬓闻言抬起头来,顺着屠臼子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见那人瘦削单薄极为清秀,正是昨夜见到的九桀。云鬓没有察觉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一个个都满怀希翼的,连空气都格外的紧张。
云鬓诚实的点头:是的,在儿媳毡外偶遇,说了两句话。
紧张的气氛顿时松掉了,众人的反应却是冰火两重天。九桀身旁的人都由衷的窃喜甚至有些得意,而启琰这边的人则对云鬓怒目以视。启琰的目光更是冰冷的幽邃,像冬天望不到底的湖泊,森森的沁着凉气。
云鬓这才注意到在场的人除了屠臼子端坐高位,其他的人竟是以启琰九桀为首分列于毡内两端,聪明如她立马明白一些事情,心咯噔一声悬起来。
屠臼子依旧是那样柔和:你还记得是什么时辰吗?
云鬓有些为难,她倒不是不记得了,只是众人的反应令她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个问题答与不答都不太妙。
屠臼子见她皱着眉不说话,出声唤道:儿媳?
云鬓抬眼看了看启琰,又看了看九桀,将心一横干脆的答道:刚过三更的时候,具体是几刻我记不清了。
九桀众人表情更是欢欣,唯有九桀,始终淡淡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屠臼子环视一周,众人神色都尽收眼底。半晌,他对云鬓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好好调养身体。
云鬓虽满腹的疑问,却什么都没问,道了万福便退下了。
花钿等在毡外,也是惶然,见云鬓出来忙迎上去问:公主,汗王唤你是什么事啊?
云鬓心里还在琢磨王毡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淡声应道:没什么。
夜幕四合,忙碌的王营终于在暗黄的灯光烛影下显出几分安详。
云鬓毡里迎来一位贵客,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花钿有些手忙脚乱,怯怯的说:大王子,奴婢这就去添几个菜来,请大王子稍等片刻。
说罢,不甚放心的看了云鬓一眼,走出毡去。
云鬓坐在羊绒软椅上,单薄的肩轻轻靠在椅背上,青丝柔润散落胸前,鹅黄色的裙角软软的落在地上。她脸颊明明肉嘟嘟的青稚,眉眼间的淡漠疏离却像是洞察了人性世事一般。
呼羯启琰坐在云鬓左手边的大椅上,比云鬓还要气定神闲,只是一向爽朗的笑容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邪妄。
云鬓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猜测他何时会开口说今天的事。他今天,明明就对她的话不满意来着。
两人静坐许久,跳跃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藏蓝色的地毯上,现出两个乌黑黑的轮廓。
云鬓盯了启琰一阵,后者只是寂寂的坐着,挺拔的脊背微微向后靠,稳若泰山。正静默时,毡帘一掀,花钿端着几样精美的小菜走进来。
启琰终于抬起眼,轻声道:饭菜放下就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云鬓一怔,疑惑的望着他。启琰转头笑着问她:你不需要什么了吧?
云鬓刚要开口见花钿不住的跟自己使眼色,不出声的示意,他不会是想圆房吧?
云鬓吓一跳,立马就想起阮良弼,心中的抵触便瞬间放大百十倍。
启琰见云鬓呆呆的不说话,笑问道:我问你话呢,你在想什么?
云鬓黛眉微蹙,轻声道:还是让花钿留下吧,万一等下需要什么…
那就再唤她进来不就好了。启琰抢过话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云鬓见他态度强硬,有些动了气,冷笑着说:既然如此王子自己做主就好了,何必假惺惺来问我?
启琰闻听剑眉一皱,斜她一眼,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花钿你退下,我不叫你不要进来。
花钿只得退下,毡中只剩启琰云鬓二人。
云鬓冷着脸说:看样子大王子是兴师问罪来了。
启琰暗笑,真是个坏脾气的丫头。不由语气柔缓了一些:你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何罪之有。
云鬓显然没想到他变脸变得这么快,刚才还一副王子架子喝退了花钿,转眼功夫又笑吟吟的了。
启琰转头来看她,问:你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鬓默然点头。
原来昨晚启琰的探子亲眼瞧见九桀闯进禁帐,屠臼子明令禁止过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禁帐。拿住这个把柄非同小可。于是启琰一党向屠臼子告发九桀,后者却说他那个时刻跟云鬓在一起,所以才传了云鬓去对质。
启琰原也不指望凭这件事能一举扳倒九桀,只是气愤九桀在屠臼子面前说的话“我们兄弟虽是同父异母,到底还是血亲。哥哥要的,弟弟不敢存非分之想。何况嫡庶尊卑分明,弟弟根本不可能威胁到哥哥,哥哥又何必大费周张?’
这话摆明了说启琰为了王位设计陷害他,启琰偷鸡不成反蚀米,云鬓虽不知情,终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云鬓听罢,抿唇不予置评。在她看来手足兄弟为了权位自相残杀简直愚蠢至极,当皇帝未必就是什么快活事,有些时候帝王还不如布衣百姓自在安逸。
启琰顿了一顿,说:以后再碰见类似的事情,你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云鬓瞥他一眼,道:王子这话倒真的叫人误会。
启琰斜眼看她:误会什么?
云鬓面无表情:为争王位处心积虑算计手足。
启琰闻言遽然火起,眸中怒火如星喷在云鬓脸上:我算计他?我若想让他死,凭他一个庶出又体弱的毛头小子,他能活到现在?!
这话在云鬓听来极其刺耳,令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与长阳,昨夜之情已然如隔胸,长阳对自己大概跟启琰对九桀一样不屑。云鬓冷笑一声,无不嘲弄的说:一个庶出又体弱的毛头小子已让王子忌讳至此,若他身强体健且为嫡子,王子该如何自处啊?
启琰一时语塞,没等他找到合适的话反驳,云鬓已冷着脸下了逐客令:王子请回吧,我身子不便不能侍寝。
启琰怒极反笑,眸自含威:好一个牙尖嘴利,不识好歹的和佳公主。我要你看我眼色行事是因人人都知你是我呼羯启琰的王妃,若总是与别的男子纠缠不清,公主你又该如何自处啊。
云鬓闻听,脸色稍缓了一些。
启琰起身左右打量她一番,刻薄的说:我不是饥不择食的人,和佳公主尽管放心。
云鬓顿时又羞又怒,一张小脸憋的通红,正想跟他好好理论一番,后者已迈着稳健的步伐出了穹庐。
启琰刚走,花钿就急急进来,忧心的问:公主,你们吵架了?
云鬓余怒未消,咬牙切齿的说:该死的呼羯启琰,简直就是个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