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近了,云鬓才看清女子容貌,确实十分眼熟,这十分眼熟是因为那女子眉眼处竟跟自己有些相似。云鬓怔然,猛地想起大约三年前,渊宫中口耳相传“九公主与羌族王私定终生,羌族王竟然跑到陛下面前提亲了”。云鬓一向与渊宫中众公主没有往来,与这九公主也不过是个面熟。之所以会有印象,全是因为九公主大婚前一夜,母亲寒着脸坐在枯黄的油灯下,盯着桌上红色烫金喜帖,上面写着“申西、宜颦合婚庚帖”。宜颦自然是名噪渊宫的九公主。云鬓挽着母亲的胳膊问:申西是谁啊?母亲眼中有点点晶莹,在烛光中熠熠闪闪,看的她惊心动魄。母亲轻轻开口,声音一如以往的温柔:是你的舅舅。
那时云鬓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舅舅,而且这个舅舅娶了自己的姐姐。云鬓有些苦恼,那将来见到九公主,是叫姐姐呢,还是叫舅母呢?
时至今日,云鬓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抓不住重点的无知孩童,她心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疑问,合婚庚帖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母亲的桌上?生出这个疑问,云鬓悔的恨不得掐死自己,这么重要的疑点,她竟然今时今日方才想起。
九公主宜颦绰约多姿,走到她面前,轻声唤道:是云鬓么?
原来她也不识得自己。暗暗替父王凄惨,看看你的子女们都生疏到什么程度了。施施然起身:是我。额.....
云鬓为难了,当年小小苦恼了一下的问题,如今真的成了她认亲时最大的苦恼,到底叫什么好呢?
九公主朝她眨眼:怎么,几年不见,竟认不得姐姐了?
云鬓听她以姐姐自居,心中小小的欢喜了一下,连忙道:当然认得。只是突然相见,很.....开心,不知道说些什么。
九公主掩嘴轻笑:你这傻丫头。
嘴里假意嗔着云鬓,眼波流转落在启琰身上:给大王子请安。
不等启琰回礼,云鬓就对宜颦说道:你不用给他行礼的。你是我姐,也就是他姐姐,他是要给你行礼的。
启琰闻言一脸黑线。
宜颦又笑:你可真是个傻丫头。
然后傻丫头就乖乖的坐在一旁,听九公主宜颦慰问启琰,完了又慰问屠臼子,完了又慰问祖母,完了又关注了一下呼羯部的民生,完了又同启琰怀缅了一下过去,展望了一下未来,末了拍拍云鬓的肩膀,柔声道:姐姐明天再来看你。起身对启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王子慢坐,妾身先行告退。
然后弱风拂柳般转身,步步生莲的走了。
云鬓转过头问启琰:她刚才跟我说什么?
启琰与这位长袖善舞的九公主周旋了半日,早就口干舌燥了,哑着嗓子道:她说她明天再来看你。
云鬓唔了一声,道:我觉得她是想来看你。
启琰脸色更差:你当我看不出来?
云鬓讶然:原来你跟她关系这么好!
启琰脸黑的能拧出水来:齐云鬓,你信不信我掐死你?
这位九公主,她的母亲本是吴国国后的亲妹子。吴国国破后,吴国王室被囚于渊宫死牢之中。别人都忙着怜国怜家怜己,却终于叫这位国后的妹子逮着了机会,在牢中无事可做,天天给渊成帝写情书,哭的涕泗横流求狱卒将信呈给渊成帝。狱卒心肠也是软,被她一番哭求便替她做了信使。呈了无数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后,渊成帝终于感动了,收了她进后宫,赦了吴国众人。当然,这是云鬓听到的版本。具体渊成帝究竟是为何赦了吴国王室,恐怕只有渊成帝自己知晓真实原因了。
总之,吴王后的亲妹子就这样嫁给了渊成帝,两个月后有孕,生下九公主。九公主乖巧伶俐,最主要的是嘴甜且温驯,很得渊成帝欢心。羌族王申西,就是云鬓她亲舅舅向渊成帝求亲时,渊成帝是拒绝的。没想到一向温驯的九公主跑到宣德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渊成帝说她同申西情投意合,已经私定终身了。连求带威胁的对渊成帝说,若父王不能成全,便请赐女儿一死。羌族王竟也对渊成帝跪下说,若赐死九公主,请赐本王同死。
这件事大大折了渊成帝的脸面。可又不能真的赐死两人。不能赐死,也不能继续丢脸,只得同意了这桩亲事。
所以云鬓对这位姐姐是很钦佩的。
不过显然启琰不喜欢宜颦。因为宜颦言谈话语中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打探。有人说物以类聚,其实也不尽然。最起码聪明人就不喜欢和聪明人一起玩。启琰就是那个不喜欢和聪明人一起玩的聪明人。
午后,各族汗王果然如启琰所说,前来拜访屠臼子。屠臼子将众人引至客帐,客帐内早设好数张长席,铺了毛茸茸的羊皮毡子,众王和王妃们纷纷落座。
宾客坐定后,屠臼子指着坐在启琰身边的云鬓,对众人说:这是我儿的新婚妻子,我呼羯部的少王妃,渊成帝最小的女儿。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得重新打量云鬓。屠臼子很懂得说话的艺术。他只说云鬓是最小的女儿。一般最小的孩子自然最为受宠,众人自然会以为云鬓在渊宫中,在渊成帝心中的地位不容小觑,能和渊成帝联姻并且娶到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屠臼子也不容小觑,呼羯部的实力更加不容小觑。如此,屠臼子既说了实话,又在众部汗王面前威了一风。
云鬓起身,敛了衣裙向众人礼了一礼:云鬓见过众位汗王,王妃。
一位肤色黑中带红,红得发黑的极具草原特色的方正脸盘的汉子,对云鬓抬抬手,算是领了她的礼,乐呵呵的对屠臼子说:这儿媳妇好,一副机灵相。
云鬓复又坐下。启琰低声给她介绍:这位是畲族的汗王,面相凶了点,其实很关爱我们这些小辈,是汗父的安达。我私下叫他朝鲁伯伯。你也可以这么叫他。
云鬓嗯了一声。如罕朝鲁是个十分耿直的汉子,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很多人都领教过他的大嗓门。坐他身旁的红衣妇人,眼角鬓边已可见岁月的痕迹,然而她螓首蛾眉,端庄柔嘉,依稀可见昔日之风采。
启琰继续低声向云鬓介绍:右边那位是柔然族的汗王奇格勒,虽然是个典型的笑面虎,不过偶尔也有真性情的一面。旁边那位是他的新夫人。
云鬓望去,也是一位柳腰莲脸的美人,打扮的如同春日花朵般娇艳。云鬓问道:左端那位可是羌族王申西?
启琰点头:正是他。
这是云鬓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舅舅。上次申西进宫迎娶宜颦,并未去看过她们母女。云鬓猜想也许母亲和舅舅的关系不像自己和鹏展哥哥那样好,所以才不曾探望。如今见到申西,更没什么感情可言。只是她一直觉得舅舅应该是很俊朗的,因为母亲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如今得见,原来舅舅也是黑红脸皮,络腮大胡。云鬓正发着呆,见九公主宜颦冲她微笑,还举了举手中的酒觞,忙举觞回礼。
云鬓打量了三位珠围翠绕的王妃,再看看自己略显寡淡的衣裙,不禁暗暗后悔。本以为要骑马打猎,且为了显得与众不同故意打扮的简单了点,没想到今天一整天连个马蹬子都没碰着,且一整日都陪着启琰会见几大部族的重要人物,这番打扮不免有些失礼。越想越懊丧惭愧,带着几分歉意低声对启琰说:真抱歉。
启琰有些奇怪,问:怎么了?
云鬓道:你看别人的夫人都花枝招展的,唯独我清汤寡水,我本来以为要骑马.......我是不是害你丢脸了?
云鬓本以为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启琰必定会说“你这么打扮似清水出芙蓉,我怎么会丢脸”这样的或者类似这样的话,没想到启琰默了一瞬,竟点头道:被你一提醒,我真觉得有几分丢脸。
云鬓有些薄怒。
启琰端着酒杯耸耸肩:不过你当王妃没什么经验,有这样的失误我能理解,下次注意。
云鬓气的直拍胸口。
夜间,云鬓回到自己的毡房,一整天应酬下来竟比骑马还要累百倍。恹恹的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花钿为自己卸妆梳洗。
花钿细致的将云鬓挽起的发髻放下,拿起牛角梳将垂落的青丝细细梳理:公主,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拜访一下羌族王啊?
云鬓闻言沉吟了一下:羌族王跟母亲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不过也算是我的舅舅。按理说我们是应该去拜访。不过应该先跟汗父和启琰打声招呼吧?
花钿点头表示赞同:那就问问大王子的意思之后再做打算好了。
云鬓嗯了一声。花钿跟着又道:那绮月的事公主有没有问过大王子?
云鬓从铜镜里注视着花钿的眼睛:你为什么对绮月的事这么上心?
花钿轻叹一口气:绮月她身世堪怜,与我又有同乡之谊。我实在是想帮她一把。
顿了一顿,花钿又道:而且绮月好歹是汉人,又知书达礼,万一将来我.....我不在你身边,她也能陪你说说话。
云鬓哦了一声,心中略苦,嘴上却打趣道:现在就开始给自己找替身了.....我就真的比不得韩元招人待见么?
花钿哼一声,没好气的说:你只管寻我开心吧。
云鬓便不再逗她,拍拍她的手说:我不喜欢绮月,总觉得她这人不简单。
花钿觉得奇怪:为什么?
云鬓沉吟了一下:你看咱们年龄都差不多吧,可是你看看她说话做事,比咱们老成多了。
花钿哦了一声:原来你是看不惯别人比你稳重。
云鬓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你个死丫头!
花钿连声讨饶,假意去躲云鬓的毒手:奴婢知错了,公主手下留情。
两人嬉闹了一阵,都困的睁不开眼睛,便各自休息了,绮月的事情也暂时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