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团圆节。渊成帝在丹桂园宴请远道而来的呼羯王,命云鬓盛装前往。
云鬓端坐绣架前,依旧飞针走线,眼都不曾抬一下,不急不缓的说:今日是我在大渊的最后一个团圆节,我怎可丢下母亲一人。
王传喜作了难,只得悻悻的去给渊成帝回话。
渊成帝正与护国公阮卓对饮,听了王传喜的回话嘴角一僵,半晌幽幽道:请陈容华同行。
王传喜抹掉额角的冷汗,心想这个和佳公主真是够呛。
云鬓终归还是来了,乖恬的偎在陈氏身侧,母女二人踱着优雅的步子行至席间,向渊成帝行礼后便在一旁落座,正好坐在护国公阮卓阮良弼父子对面。阮良弼手持金樽默默无语,看向云鬓时凄然的眼神暴露了心事。
瞥见多日不见的那个人,云鬓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呼羯启琰自席间起身,举杯致向陈氏:岳母,小婿敬您一杯。
云鬓听着,只觉得这人恬不知耻,跟阮良弼根本没有可比性,心中更加厌弃。
陈氏不得不举杯浅笑:王子尽兴。
阮卓朗声笑道:和佳公主得此佳婿,娘娘可放心了。
陈氏依旧笑着:是啊,我可以放心了。手指却在四脚几下一根根抽紧。
这顿饭也不知吃了多久,臣子们敬酒,妃子们敬酒,呼羯部族敬酒,公主王子们敬酒,众人的心都只在讨好渊成帝上。说话拘着礼,行动拘着礼,连上个茅厕都不自由,一个个却还都兴致盎然的模样。
云鬓静静的坐着,心早已飞出了九霄云外。
正是金桂怒放的时节,宫灯悬在桂树枝上,灯影婆娑,花影婆娑,馥郁的花香飘得满园皆是,微风一拂,总能带下片片娇嫩柔黄的桂花瓣。
有花瓣落下,可巧飘进云鬓的小酒觞里。椭圆的小瓣静静飘在淳厚的陈酿上,终于一点一点被酒色侵染,然后吞噬。
就是这样诗意浪漫的夜晚,云鬓的心像雪地里的一颗洋葱,一层层裹上结实的冰凌。
云鬓抬起头,见阮良弼目光幽邃,穿过沉闷浓重的夜色直直朝她看过来。他坐在花影纷繁的桂花树下,缤纷的花瓣纷纷扬扬的飘落。时光仿佛静止了,只剩无穷无尽的落花飘飘洒洒,他沐着灯光的脸庞格外柔和。
云鬓回望着他,勾起嘴角温柔的冲他笑。
只一眼,已万年。
云鬓在团圆节后第二天夜晚出嫁。
漪月宫里灯火辉煌。红色的帘幔飘逸,红色的宫灯明亮,及眼一片喜庆。碧裙侍女人手一个灯笼列于正殿门前,站了满满一个院子。艳红的绒毯将侍女分隔在左右两端,杏色的纸灯笼被盛夏的夜风吹得轻微摇晃,投在红毯上现出微红带粉的光影,也随着灯笼的晃动摇曳。
陈氏端坐于正殿高堂,幽邃的湖蓝华服衬得她格外消瘦。她抿着嘴,一派威严,微红肿的双眼毫不留情的将她的哀愁出卖。
王传喜领着一众宫人踏过红毯而来,行色匆匆,进得正殿略施一礼便向陈氏道:娘娘,吉时已到,公主该出门了。
陈氏似打了个寒噤,霎时间从心底冷到脚趾。
王传喜见她一言不发,愈发急了:娘娘…皇上皇后都等着呢,迎亲队也早就停在朱雀门外了,实在耽误不得了。
陈氏的脸色在这简短的一句话内变了数次,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一句话。
王传喜还要开口,却听到门外太监唱喊道:和佳公主驾到。
王传喜终于松了口气,陈氏的心却彻底揪紧了。
云鬓一袭艳赤色华美喜服,亭亭袅袅的身姿十分美好。可她却淡妆素发,连喜盖都未曾披上。白皙的脸庞在满身红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花钿跟在云鬓身侧,也是一身梅红。
王传喜暗自叫苦,刚要说话云鬓已冷淡开口:烦请公公门外稍侯片刻,容我们母女话别。
王传喜点头,又不十分放心的说:公主…快些,皇上已等了很久了。
说罢领着众宫人退出正殿。
陈氏望着女儿稚气未脱的脸,泪水好似断线的珠子一般,顷刻间打湿了衣襟。
云鬓上前两步,缓缓跪在母亲脚下,形容哀戚:母亲,今日一别,怕是永无相见之日了…
一句话未说完,已哽咽不能成声。
陈氏蹲下身将女儿揽在怀中:千万照顾好自己,夏日不要贪凉,天冷及时加衣…凡事能忍则忍,不可任性…
云鬓在母亲怀中使劲点头,泪如雨下,心中一片凄惶。
娘会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挂念担心。
云鬓仍旧点头。
陈氏慈爱的望着女儿,扯出笑容来:其实塞外很美,蓝天白云骏马,是你一直向往的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生活,很快你就会忘记渊都,忘记渊王宫的…
云鬓艰难的止住哭泣,哽咽着说:我会常常写信给您的。
陈氏泪眼濛濛的点头,伸出手轻抚女儿娇嫩的脸颊:我的女儿长大了…娘真高兴…
王传喜走进来,见母女相拥而泣,终归有些于心不忍,喏喏了半天才轻声唤道:公主…
云鬓泪水汹涌如泉,恨不能就此死在母亲怀里。
陈氏拍拍她的背,轻声说:走吧,终归要走的。
花钿抹一把眼泪,伸手去扶云鬓;公主,起来吧,我们该走了。
云鬓恋恋不舍的拉着陈氏的衣袖,凄怆的说;再等一会,就一会。
花钿鼻子更酸,没再去拉云鬓。
陈氏转向花钿,声泪俱悲;好花钿,我把公主拜托给你了,千万规劝着她一点,别叫她得罪了人,你们毕竟是到别人的地方去。以后长路漫漫,就你们俩互相作伴了。
花钿哭着道;娘娘放心,您对花钿恩重如山,花钿誓死都会保护公主的。
王传喜在一旁着急的催促;公主,快来不及了…
这回是真的得走了。陈氏扶着女儿从地上站起身,母女俩泪眼相望,不胜悲苦。云鬓泣不成声;母亲,照顾好自己,我会想办法回来看你的。
陈氏拿过花钿手中的喜帕,亲自为女儿带戴上,语气中三分哀嗔七分悲苦;这大喜的日子,你打扮的未免太素净了些,去了呼羯可不能这样任性。
盖上喜帕云鬓只觉眼前一片鲜红,越模糊愈模糊。
终于王传喜尖细着嗓子唱喊道,和佳公主出嫁。
拖着长长尾音的腔调尖锐的像钝器刮在金属上,难以想象的刺耳。
云鬓盖着喜帕,由花钿搀在身侧,碧裙侍女一对一对依次跟在两人身后,红绒毯还未走到一半已浩浩荡荡一群人。
每走一步都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云鬓不敢想母亲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漪月宫,守着毫无希望的下半生,灯下窗前形只影单,对着冰冷的天空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孤女。她也不敢想自己以后的日子,浸在苦涩思念里的生活大概是不会有任何欢愉了。这些事,她只是想想,心便疼的几乎窒息。
也不知走了多久,云鬓忽然发现脚下已不见了红毯,只是坚硬的石子路,不由问道:花钿,我们走到哪里了?
花钿轻声道:已出了漪月宫。
云鬓原本悬着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花钿又道:公主,上车吧。
云鬓一言不发,花钿搀着她小心翼翼的上了车。这辆鎏金彩凤嫁车是渊成帝吩咐御工局赶制的,不喜欢归不喜欢,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云鬓上车后,外面如何喜庆如何辉煌一概没看到,只随着车撵的行进听见越来越响亮的丝竹礼乐,仿佛来到一处极其热闹的所在。云鬓虽未眼见,也大概猜到车轿来到了渊昌宫前,以往和亲的公主都是从这里出嫁的,云鬓挤在人群里观看过,人们笑着闹着像捡了金元宝一样兴奋,只有新嫁娘的车撵红彤彤孤零零,说不出的凄惨。没想到她如今也坐了进来。
约摸一刻钟的光景,车撵重新行进起来,喧嚣的闹乐人声如同蒙了厚厚的尘埃,停在身后亘古不变的地方,随着车轮的轴转倾轧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与先前丝竹乱耳的喧嚣相比,此刻简直死一般的沉寂。云鬓掀开喜帕,见车厢内昏昏暗暗,可视度差极了,而车外除了马蹄轻响只听见远远几声虫鸣,巨大的寂寞立刻将她严丝合缝的包围,她颤声唤道:花钿。
立马就听花钿脆生生的应道:公主,我在呢。
云鬓心里稍微安慰了一些,道:你上车来吧,今天都忙了一天了,你也累得不轻。
花钿犹犹豫豫的说:没有这样的规矩啊公主…
云鬓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道:别人没有我有,快点上来。
花钿只得叫停了嫁车,待她上去之后才继续赶路。
也许有人要问,公主为何夜晚出嫁,呼羯迎亲队又为何要夜晚赶路。只因大渊向来都是这破规矩,喜礼在夜晚举行,而呼羯王接到母亲染疾的音讯,急得一刻都不想耽误,配合着大渊的规矩举行了象征性的喜礼便匆匆赶路。怪只能怪云鬓运气太差,刚做了新娘便要受路途颠簸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