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三进的院落,院落正中的主房里,身着浅紫鸢尾苏绣襦裙的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丫鬟仔细打理着自己的妆容与发髻。
铜镜映出女子的容貌,两道轻秀眉本就宁静端丽,经由螺子黛点染却又添了几分柔媚的情意,一双杏眼浑圆清亮,眸中波光粼粼,如同微风撩动一池春水。往下则是一枚小巧的鼻子,鼻尖圆润透亮,有着仿若珍珠一般光泽,煞是可人,再下面便是殷红颜色的樱桃小口,因着丫鬟着意往上添加的胭脂而更添了几分魅惑,端端地便是一个玉环再世。
只是这样绝色容貌的主人,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的表情,乃至是弯一弯嘴角,抬一抬眉毛,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没有过一次。
那张此刻已经上了粉的秀丽的脸庞,神色淡淡,如同她手中那把绢扇上低头看着飘落的柳叶的仕女。
“姨娘,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少爷那么多天都歇在咱们依蓝院,原该是件喜事才是。”丫鬟阿雪看着蓁姨娘落寞的神色,心中着实有些不解——蓁姨娘是穷苦人家出身,本是只配做董巡抚府上烧饭丫头的命,如今误打误撞入了巡抚公子的眼,被破例抬了姨娘不说,自她进了门,少爷几乎就把夫人安排的几个通房当成了空架子,日日就往这里跑,连她这个梳妆丫头都觉得脸上有光,实在想不通蓁姨娘还有什么心事,让她这样忧愁。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迷离地望着镜中那浓妆艳抹的女人,阿雪分明听见一声长叹从蓁姨娘的喉间荡出。
董张蓁舌尖轻转,阿雪便听见轻微的曲调从蓁姨娘的喉间一串一串地如同珍珠项链一般荡了出来,只是声音实在是太轻了,如不凝神,几乎听不清蓁姨娘在唱些什么。
阿雪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却一不留神把珠钏落在了地上,她慌忙一边腾出一手捉着蓁姨娘的头发,一边轻轻弯下腰去用另一只手去够珠钏。
好容易捡起了珠钏,阿雪再不敢分神,只顾一心计较姨娘的发髻,而蓁姨娘索性闭了眼,轻轻吟道:
“生乡间穷乡僻壤,上有双亲下幼郎。”
“贪官污吏终可恨,苛税杂费常逼人。”
“吾家昼劳并夜作,方足恶官饕餮口。”
“家贫虽有万般难,一家和乐也安详。”
“双亲虽穷不亏儿,抚育之恩永难报。”
“无奈屋漏偏逢连夜雨,幼弟突染恶疾常呕吐。”
“求医问之是嚟疾,百珠寒火方解之。”
“可怜苍老双亲求借银两皆无门,饥饿沦落为半个馒头与恶犬争。”
“无奈弱女孤身立街头,但求卖身把地救。”
“董家公子将我买,命人上门银两派。”
“自此永是董家侍妾身,欲回张家再无门。”
“在董府虽是日日夜夜锦衣玉食,又董郎他照顾有加深情厚意。”
“怎奈何……怎奈何……”原不过是自言自语般轻声低吟地诉说,只是到了此处,董张蓁却再也无法出声,秀气的眼角微微泛红,粼粼的眸子里氤氲起了一层水雾,渐渐地,那水雾便凝结成了一枚一枚的小水珠,自那黑玛瑙般的瞳仁里滚落了下来。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呀?”阿雪刚替蓁姨娘盘好了发髻,方探手去铜镜前的妆奁里取翡翠的簪子,不妨余光却在铜镜中看见那美人的眼角沁出泪来,正顺着脸颊往下落,吓得她也不去拿什么簪子了。慌忙一把取下腰间的绢帕,替蓁姨娘仔细地擦拭起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伤怀罢。”蓁姨娘垂了眼,目光不知望向何处,“真是难为你了。”
“姨娘说的什么话呀,”阿雪拿绢帕的手微微滞了滞,“姨娘是阿雪见过最好伺候的主子了,姨娘对阿雪那么好,阿雪哪有什么为难呢。”
蓁姨娘蠕动着嘴唇,方要说些什么,却听外头似有人争执的声音。
不多时,便有个在外头伺候的丫鬟唤作小环的,匆匆跑了进来,竟是连礼也顾不得行,连滚带爬地跑到蓁姨娘面前跪下,大叫道,“不好了姨娘,外头夫人被少爷房里的冠华引着,还跟了一帮子粗使婆子,要闯进咱们依蓝院来。院里的人都去拦了,只是夫人身份在那里,用不得强,实在压不住了。姨娘快去看看吧。”
依蓝院的外头此刻已经沸反盈天,依蓝院外院一众的丫鬟仆子跪了一地,巡抚夫人脸色铁青,怒目圆睁,戴着如意纹翡翠镯子的手直直地指着地上的奴仆杂役,微微颤抖,“你们要造反吗?”
一种奴仆只是低眉颔首,连大气也不敢喘。巡抚夫人不闻回应,心中怒气更甚,“那狐媚的东西,迷惑我儿,连累了我儿的名节还不知安分,如今又几次三番要了府上的银两去给那什么弟弟的治病。真真儿是个不要脸的贱人!”
“都说蓁姨娘有个重病的弟弟,可奴婢却连见都没有见过。”冠华扶着老夫人的胳膊,轻声地嘟囔着。
“你便是个傻的!”老夫人点了一下冠华的额头,“她哪来的什么弟弟,便是借着这名头博了赫儿的同情,赖在我董家一辈子呢!”巡抚夫人越说越气,“她便是真有个什么弟弟,那也是活该的短命鬼!”
“见过娘。”董张蓁听了小环乱七八糟的一通说,便连梳了一半的发髻也顾不得,就唤了阿雪,一路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外院,谁料却恰好听得巡抚夫人这番言论,虽是酷暑的天气,骄阳当空,她却分明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心而上,仿佛整个人被放在冰水中一般,只是眼前是是巡抚夫人,也是阿赫的母亲,她不得不顾及几分,“娘有话,进屋……”
“啪。”还未等她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已将她的话尽数打断,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在因抹了脂粉的雪白的脸颊上更显殷红,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因着骄阳的灼烧而愈益明显。
“你这个贱人!哪配唤我这一声娘?你媚惑赫儿,挪用府上的银两,如今还将我拦在你的院外。你眼中哪里还有我?”
巡抚夫人的手直直地指着董张蓁,她的身子也微微颤抖,发间的沉香木翡翠步摇因着她的动作发出沉闷而细微的响动。
赫儿本该与刘尚书的女儿鸳盟缔结,喜结连理,夫君在朝廷上也多了一个助益,如今赫儿未取正室就有了姨娘,刘家的姻约不必说,便是与夫君同品级的人家都在此事上有了迟疑。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董张蓁不妨这么一记耳光,身子一倾,便半跪在了地上,只是她的眼睛却如同烈日一般耀眼,她倔强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巡抚夫人,“我没有。”
“啪!”又是一记耳光,力度更是重了几分,“你还没有?”
董张蓁家境贫寒。身子根骨本就不好,如今在烈日下连挨了两记重重的耳光,半边脸早已高高地肿起,嘴角的鲜血在雪白的脸颊上蜿蜒成一条溪流,静静流淌,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险些就要晕厥过去。
“蓁儿!”董赫原是奉了爹爹的命去豫宛堂请母亲去用晚饭,中途听闻母亲来了依蓝院,便急急赶了过来,却刚好见到母亲一掌拍在蓁儿脸上,眼见蓁儿身子一倾,便要摔在地上,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扶住董张蓁。
“阿赫……”董张蓁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此时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又隐约看见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庞,下意识张口唤了一声,便在董赫怀中一歪脑袋,昏死过去。
“蓁儿犯了什么错,母亲要这样待她?”董赫眼见蓁儿脸色惨白,嘴角殷红的血迹煞是惹眼,又听她气若游丝地轻唤,一颗心简直像是被放进油锅里反复煎熬一般难受。
“她媚惑了你,害你与刘家的姻约作废,难道不是么?”
“那是孩儿喜欢她,与她无关!”董赫抬头与他母亲对视,“孩儿本就不喜欢刘家那国字脸的丫头!”
“你……”巡抚夫人气结。
一旁的冠华适时轻柔地替老夫人拍了拍背,柔声道:“夫人消消气。”
“你真是懂事,可比那些个村野丫头好出太多了。”老夫人拍了拍冠华的手,意有所指。
“蓁儿虽长在村野,可她身上的气度修养,哪一点比不得那些所谓的闺秀?便是她身上的坦率真诚,也比那些闺秀强出了多少倍去!”董赫目光炯炯。
“你……”老夫人指着他,“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那狐媚东西吃了心肝!你心里只有这个狐媚东西,哪还有你的爹娘!”
“你可知道,她屡次三番挪用府中的银两,为她那个所谓的弟弟治病?”
“孩儿知道。”
“你知道?”
“那是孩儿命人去取来给她的。”
“你……你个不肖子!”老夫人怒极,抬掌便要劈下去,却终于在快接近董赫脸颊的时候软软地收了回去。
“这可是董家的家产啊,若真是救人也便算了,如今你连她的弟弟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自信她当真是去救人?”
“孩儿打听过,她弟弟得的是与三舅舅一样的嚟病。”
“你说什么?”巡抚夫人睁大了眼睛,“嚟病?”
“不得见光,无药便会血干枯竭而死的嚟病。”
“……”巡抚夫人闭上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这个病她是知道的,三哥濒死的惨状尤在眼前,当时如她这样出身的人家尚且救不得三哥的命,若真是这样……
“蓁儿往日是怎样的人,母亲心里也该知道。”
“孩儿知道自己任性取了蓁儿,让父亲得罪了刘尚书,也让董家失去不少助益,确是孩儿的不是。只是孩儿想过,孩儿实在不喜欢刘家阿瑶,若是为了两家的利益,孩儿将她娶了回来,虽能与她相敬如宾,却并不能给她真正的幸福,而孩儿,也不会觉得幸福。”
“而蓁儿。孩儿与她是真心相爱的,唯有与她在一起时,孩儿才愈发觉得江山多娇,日月生辉,孩儿才更想为了给蓁儿更好的生活而努力,母亲,您是希望看到这样的赫儿的,不是吗?”董赫看着他母亲,眼中的光芒如夏夜的星星一般璀璨。
巡抚夫人看着此刻怀抱着董张蓁,跪在自己面前目光璀璨的儿子,一时竟有些怔愣。这样的眼神,她认得,便是在年轻的时候,他迎她入门,揭开她的红盖头时,她看到的她的眼神。热烈,而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一碰就会碎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稀世珍宝。
她心软了,叹了口气,弯腰就要去扶董赫。
冠华眼见着,挽着巡抚夫人的胳膊一下子多了几分力道,轻声道:“夫人,这些跪在院门口的丫鬟杂役该怎么处理啊?”
巡抚夫人不是笨人,经这么一点,立刻醒悟过来,收回了身子,冷冷地看着董赫怀里的董张蓁,“你这样护着她,她却命人将你娘拦在她的院子外头晒太阳!”
“不可能,蓁儿不是这样的人。”董赫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不是?她都这样做了。”老夫人冷冷一笑。
“命人?”董赫像是抓到了什么,转身冲着丫鬟杂役们道,“是谁让你们跪在这里的?”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董赫怒起,也顾不得母亲在场,将怀中的蓁儿轻轻挪到一旁跪着的阿雪怀里,“腾”地站了起来,就近捉住一个婆子,“是谁让你们跪在这里拦路的?”
婆子被董赫捉住了领子,有些气慌,身子不由地一挣扎,一个物件便跌落了出来。
“鎏金如意?”董赫只一眼,便叫出了地上物件的名字。
婆子脸色一白,竟连挣扎都忘记了。
“是谁?”董赫冷冷地看着婆子,捉住婆子的手又多了几分力道。
婆子被掐得难受,慌乱地挣扎着,却将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引着蓁姨娘前来的小环身上。
董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抹眼神,一把松开婆子,飞身便将步步后退的小环捉住,“是谁指使你的?”
“小环是蓁姨娘的丫鬟,只听蓁姨娘的,没想到得罪了夫人和少爷,小环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环垂着眼睛,渐渐挣扎。
“哼”,董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死到临头还挣扎。”
“我且问你,这满院都是蓁姨娘的下人,又不是你的下人,蓁姨娘何必通过你去命令下人。”
“因为蓁姨娘不想在下人中留下把柄,所以让奴婢出面。”小环轻声辩解。
“为什么是你?”董赫冷冷地看着她。
“想是蓁姨娘见奴婢老实懂事,故而……”
“老实懂事?”董赫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没想到你这在外院做事的丫头倒是颇得蓁儿的赏识。”
“姨娘抬爱,你奴婢愧不敢当。”
“蓁儿向你说这些事时,可有人在场?是在哪里吩咐的?”董赫嘲讽地看着她。
“这……在小姐房里,没有人在场。”不知为什么,小环在那炯炯的视线里分明感到了一丝慌乱。
“你胡说!”阿雪听着那丫头胡诌,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叫出声。
“阿雪。”董赫轻唤了一声,侧头悄悄向着阿雪做了一个嘘的口型,又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小环,“想来蓁儿如此信任你,便是常常将你叫去内室吩咐的么?”
“唔……是。”小环有些含糊。
“我且问你,那只珐琅彩瓷鎏银的杯子有几日不见蓁儿用了,你可知道下落?”
“奴婢知道,蓁姨娘命人兑了银子,送出府去了。”
“哈哈。”阿雪不由地笑出了声。
董赫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像是强忍笑意,一把将小环揪到巡抚夫人面前,“母亲明鉴,蓁儿向来喜爱素净,房里莫说银器,便是一点沾金戴银的东西都不曾有。如今这丫头竟信誓旦旦地说蓁儿拿一个鎏银的茶盏去卖了,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