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灯落,除了几三巡时而过的时值夜卫,大多宫眷早已熟睡正鼾。黑夜之中的星光此刻已无颜色,静谧的墙围下伴着徐徐清风,扶响一声声清脆的帘铃。
中年男子九阙起身,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把窗栏摘了下来,对着落座的延慕笑了一笑,才去后房掌出一盏丹灯。霎时间,屋里便又明亮了几分。
“延慕,想不到你为了那群高句丽人起兵而反,后有陷沉沧海,此刻又是死而复生,若是今日你不来告知于九叔,但怕是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这其中之事呀。”九阙面上早已显出叹惋之色,却又带着疑问再行问道,“那你又为何要回到这神都来,而且还易名金涅?”
“不瞒九叔,我奉皇上御旨,此次回来无非有两事处理,如今已是完成一件,息平这满都流言,还有一件却是实在棘手!”言尽处,延慕显着无奈又接叹了口气。
九阙多年为皇处事,自然懂得,机密之事不便过多寻求知解,点头微笑后随即又为延慕斟上杯中茶水。但见方才对话已久,此刻茶水已然凉了几许,九阙提起茶壶想要把水再温热一次。
延慕起身相阻,轻言道:“不必了,九叔,今夜我来还是有些疑问想要向九叔求解。”
一听此言,九阙放下手中的茶壶,见这师侄能如此坦诚相待,道:“说吧,九叔知道的一定会悉数告知于你。”
延慕得了九阙的允诺,认真道:“师叔,我想知道师父当年在西域到底是怎么死的?!”
问言于此,延慕已是揭开九阙心中的伤疤,但看九阙面上先是印满惊惶,稍久才慢慢放下,舒展开双眉却又是一幅哑然之态,欲言又难言的样子,甚感左右为难般。
“延慕,你为何又要提及这些旧事?”
延慕把手一拱,诚恳再礼:“还望师叔解答于我,当年寒梅九子携率寒梅近卫前往西域探查天陨之事,却是只得归来一人,便是师叔您。可是此中种种蹊跷,却是被人一笔代之,难道九叔你打算就一辈子把它埋在心里么?”
“唉…”一声叹息落定,九阙缓缓闭起双眼,一脸沉痛懊悔之色,“是皇上命你前来的么?!”
“是我自己,我只是想求知为何师父去世后还会与我兄妹能有书信往来?”言语到此,延慕却是思起一位叫狨钺的大哥的人,心中却似知道一切答案,却不由自己的说了出来。
“延慕,为何你还对此事还念念不忘?”
“今夜我到九叔这里,便是想要恳求九叔悉数告知于我,如果当年没有师父,或许我早是那荒路乱骨而已。”延慕声声恳求之言,世事变迁,却似一只绳结缠在心间。
“罢了,既然你要知道…”叹息沉惋之后,九阙饮下一口冰凉的茶水,又是显出了愧颜,回忆到多年之前:“当年,我等同门师兄弟奉命,前往你等住地接回大师兄,就是你的师父,回东都洛阳履职之后,西天斗生天陨,明光万丈,众人皆言是帝星降世。先皇早已病入膏肓,宫中流言四起,先皇后,也就是当今皇上为息流言,便诏令我等师兄向西去秘寻西陨之事,一路行到西域之地,正当我等休憩之时,我一时疏忽大意,不小心被一条红环毒蛇所伤。众位师兄担忧我的伤状,便把我留在一处镇上医馆之中,留言说道,等他们调查完西陨之事后,便再归来接我回京复命,这一等竟是有一月有余。”
延慕为九阙斟满杯中茶水,追问道:“那后来呢?”
又是一个叹息之音:“后来,我花去身上所有银两购置好马匹和食粮之后便一人前去寻找众位师兄,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我根据着三师兄言说的线索,找到那处天陨落地之处。”
中年男子此刻双眼已是浑浊不堪,接过延慕为之递过来的绢布才继讲述起来:“那日烈阳灼晒着那处深坑,我还记得天空仍有几只盘旋的苍鹰,当我行到坑底之处才发现,坑内毫无一物,正当我不解之时,只看几只苍鹰在一处山崖之上不停鸣叫,我便驾马一路而去。然而,最是让我所痛心的便是那山崖之上,已是立满数座坟丘,朽木的坟牌之上写着:天义垂葬众英远客,安西戍军留。当我一个一个扒开所有的坟茔,拨开下那一面面裹缠的安西行军旗帜,才是发现众位师兄早已被人诛杀于此。”
“诛杀?”似一击霹雳袭头,延慕双目急转,连忙追问道,“师叔,为何你会说师父和师叔们是被诛杀的?难道是那群安西的行军?”
九阙把头一摇:“单凭众位师兄的武功造诣,那些个行军怎么会是对手,我仔细翻查了所有人的遗体,由于那崖山之上有一种栖藏于地的异虫,专以腐肉为食,当我翻开众位师兄的遗体后才发现,遗体个个已是面目全非,唯有那一枚枚铜梅章才让我彻底相信是师兄他们。我且又是想起,临行长安前,我本是有一疑问想要求问刚归来的大师兄,但刚到他房间却不小心听见他正和一人对话。”
延慕认真的听着九阙的回忆,不失其中任何一个细节,皱眉道:“九叔我师父讲了何话?
“龙觉应炎阳,枯木五步芳,影隐西疆处,驰归筑帝堂…”
“这是何诗?”
“这本是圣天国师李淳风曾留下的谶言之一。那夜我在大师兄门外听见的诗句便是这首,只是当今皇上严加禁令变朝谣言,所以很多人便是不知道。”
“那师父之死与当今皇上可有关联?”
中年男子又是把头再摇:“我且只能推算到,师兄们定是发现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被给灭了口。”
“难怪师叔归回之后便是就疯了,现下看来,却也是明智之举…”
夜已更深,一群巡视而去的夜卫刚刚经过,丹烛也跟燃烧殆尽,屋里变的幽暗几分起来,延慕依旧望着眼前的九阙师叔那一脸憔悴之颜,想要安慰几分,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来。
杯中早已见底,九阙见此,起身言道:“延慕你且稍坐片刻,我再去温些热水来。”
延慕已紧扣好面上面甲,准备离去,见九阙提壶瘸拐离去的背影:“师叔,不用了,再过些许时辰这天就快亮了,我也是该归去了。”
九阙驻定身形,回过头来,写着一脸的挽留之色,却又见是延慕已经起身辞行:“那…”话音未落却是透着不舍。
延慕把手一拱:“师叔,延慕最后还有一句,还请师叔不要参与这党系派伐之争。”
经延慕暗透之言,九阙似会心一笑,目光和蔼起来:“放心吧,延慕,师叔不会的,去吧。”
“那师叔还请多多保重。”
随着延慕的闭门离去,后房之中才轻轻走出一黑袍之人来,正是夜里和延慕交手的那人,只见黑袍之人在九阙身旁摘去那和九阙一摸一样的假皮之后,背手而立道:“想不到延慕还是一直念念不放?”
九阙回言道:“是啊,多少岁月了,五师兄你还不是一样。”但看黑袍男子双眉微微一皱,九阙转言道,“师兄,师父此次助李旦相王之事,不知你是否还有成见?”
黑袍之人沉出一气来:“各事其主罢了,他若想助李唐一家,我也不便多言,只是不管如何,我两终将也是师徒一场。”
九阙淡淡一笑:“看来五师兄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一心想助梁王,且又要顾及着师父,难为你了。”
“有何难为?”黑袍之人目光所到之处,门外已是渐有晨亮之色,再道,“料想小婉也该是到了吧……”
天已放亮起来,龙家兄弟二人仍是鞭马不停,山边已经泛出一丝鱼红,透来几许光亮。道路旁,来往早起的过路客商也多了起来,一支轻灵的笛韵响彻整个山谷路处,洒洒悠扬,一乐轻奏之中,那女子似有心事一般。
龙塍向身旁疾驰的龙湛说道:“大公子,咱们都赶了一夜了,也不知道此处是何地界,你看前方有一小茶档,不如我两前去休息顺带吃食些饼,如何?”
“这才走了多远地儿,料想此刻父亲和你那小公主才刚刚出发。”龙湛言道此处,把马放缓,坏笑道,“莫非你想就在此处等那位小公主不成?”
龙塍同样把马放缓,见大哥一幅取笑颜态,也不生气,朗声道:“本公子饿了,不行么?”
“行行行!那就在前方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到长安行了吧。”
两人驾马刚到茶档旁,便见早有在此休息的路人正围在一处,似乎是在观赏着什么稀奇事物一样,刚一下马,只听得笛声响起,音韵轻柔。
茶档老板喜气盈盈的忙来忙去,见又来了两位客人,几步作跑来到兄弟两人身前招呼起来。
兄弟两人自是不知茶老板兴奋的原因是今日这乡小之处来了个善音之人,一席吹奏竟引来了这么多客人。
龙湛叫住正要上前凑热闹的龙塍:“你和小公主在神都难道还没有听够么?”
“大哥你不懂,我听这笛声竟是如此清丽脱俗,神都那些华而不实的音韵怎么可与此相比。好了,不同你讲了,你反正又不懂这音韵。”说罢,龙塍顾自走了上去。
龙湛被龙塍这一回,脸上甚感无光:“我…我怎么不懂了。”
迎着笛韵,龙湛和龙塍挤进了人群之中,面前正好有一身穿青服的少女正动情吹奏着,鬓间垂下的两束丝发显得一面俏丽精致的脸庞,眨眼间又多了几分可爱之色。见是挤了进来的龙塍,双眼注神处,口中却已停止了吹奏,把头娇羞了下去。围观的一马夫之人见是如此,才对着青服少女点头一笑,慢慢退出了人群,向着不远隐蔽停靠的马车而去。
围观众人皆是不解,这明明吹奏的好好的,怎么就不吹了,一好事行路客商遗憾向着少女问道:“姑娘,怎么不奏了,老夫活了这把年数,此音却是第一次听见,还请姑娘一定要把这首曲子奏完才行呀。”
路旁几人也是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
青服少女虽是听见了众人的邀乐之言,双手踌躇着握着手中那支青竹长笛,眼睛时不时还瞟向一头雾水的龙塍。众人眼见女子此况,才纷纷把目光投向龙塍,有疑惑不解的,有低声细语的。
龙湛见众人的眼光后,一把把拉回身前龙塍,低声道:“看吧,叫你不要来,你非要来。”
龙塍看着众人的目光,赔着笑容对着众人,被龙湛托着慢慢退了出去,正在此时,只见青服少女也慌忙起了身,跟了出去。
龙湛见是后面的青服少女跟了来,又觉得这个少女似乎在何处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再看看那群围观之人所投来的目光,站定后,疑惑道:“姑娘为何要紧跟我兄弟二人?”
青服少女跟行站在两人面前,踌躇些许后,稍显难过道:“是爷爷叫我在这里等龙家二公子的。”
龙塍一听此言,双目圆睁,一幅大吃一惊之状,转身用手掐起龙湛的脸庞,言道:“疼么?”
龙湛一手推开龙塍的手,怒骂道:“龙塍,你没做梦,快把你的手拿开。”
龙塍正住身形,一脸质疑慌乱之色,对着青服少女言道:“敢问姑娘口中的爷爷是谁?”
青服少女眨了眨眼睛,心思九叔曾言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再见眼前龙家两位公子皆是一片茫然之色,抿起小嘴来:“我爷爷是钦天国师。”
龙湛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我说父亲为何让我们昨夜星夜启程,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龙塍试探道:“那,你就是小婉?!”
小婉把头一点,本来站在不远处围观的人才看的明白些许:“原来是旧故相见呀。”纷纷遗憾的把头一摇,各自离去,茶老板正好端出兄弟两人的方才点要的饼食,晃眼间见是其余客人早已走的七七八八,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又是咋回事?”
三人上了座位,小婉缓缓从怀间摸出一幅书信,仍是害羞低着头递给了龙塍。龙塍接过书信,只见上书四个飘逸的大字:龙塍亲启。
龙湛此刻这才想起临走前父亲也曾交给自己一封信函,自己行走匆忙,只是忙着置理行装,只得把信往胸甲怀中一放。此刻思起,在胸前左摸摸,右摸摸,才搜出一封已经褶皱不堪的信函,只见其上并没任何字迹,隐隐记得父亲临行前交代是到了长安再看。
………
神都城门之外,龙家车队正缓缓行着,大食的使节团队紧跟其后。刚行有三里之遥,老国师早已在此休车等候。龙广下了马车快步上前抱拳致礼道:“承蒙国师厚爱了,在此等候龙某,实在是抱歉之至啊。”
国师微微一笑:“将军这是哪里话,日后我等便是亲家了,自然是一家人,在此相送也是应该的。”
国师正和龙广在不远说着话,撩开车帘的卡沙王子却是打趣道:“这不是要把孙女嫁给你塍哥的那大周国师么?”
叶娜在旁也是看的心中疑惑不解,泛着些许担忧之色,没有回哥哥卡沙的问题。
卡沙王子见又是讨了个没趣,回身坐回自己的位置,对着叶娜再言道:“妹妹,现下出了这么多巧合离奇之事,我就在想,你还会跟着我回大食去么?”
叶娜放下车帘,自思起:回,就会嫁去更加遥远的异邦,同昔日的母后一般,失去心中所爱之人。不回,就是违抗了父王的君命,况且父王早已拖延了几次婚约,难道这次还会任着自己的性子不成?
止住万千忧虑,叶娜问道:“哥哥,你有爱过的人么?”
“我…有啊,只是父王说她出身太卑微了,一直没同意,所以…”卡沙还未讲完便是叹了一口气,思起昔日的一些旧事起来,便不再言语。
一行长长的车队又是行驶起来,龙广坐定之处仍是在闭目沉思,龙夫人轻声问道:“老爷,方才国师同你讲了些什么呀?”
“还不是塍儿的事情!”
龙夫人把头一摇,显着担忧:“老爷你说国师私自带出小婉随行我回安西,若是皇上追查下来,这…可如何是好呀。”
“难道你忘了当年国师也曾救过塍儿的性命,我也到宫中见过那名为小婉的女子,倒也不输那大食公主叶娜几分。”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秘密出逃这乃是欺君之罪呀。”
龙广被龙夫人扰的烦了,显出恼怒之色来,长舒一口气道:“我想国师自有安排,若是日后查明,我想皇上也不会怪罪下来,这毕竟是皇上的不对。”
“唉,那一切还是听老爷的…”
…………
茶档之中的兄弟两人各自看完手中信函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龙湛才长叹一口:“原来如此,国师早已与父亲商定好了的。让咱们先把小婉姑娘带上,到了长安再静等父亲母亲的到来。”
龙塍放下手中信函,再看身前端坐羞涩的小婉,心思道这不想娶也得必须娶了,老国师这招真是高明之极。
龙湛倒是看出了龙塍的心思,正言道:“好歹人家小婉姑娘尚在襁褓之中便就和你见过了。”
两人谈话到此,小婉才似想起什么,又是从怀中拿出一物,轻声道:“龙塍公子,这是爷爷让我交给公子的,说这本是公子早年佩戴的玉珏,现在完璧归赵,也算是我的…嫁妆了…”小婉那嫁妆二字说的特别小声,近乎与无声。
龙湛仔细打量着小婉纤手所呈玉珏,玉身通体无暇,真乃玉中极品,又加之不知哪位匠人的鬼斧神工的雕饰,竟是把这玉珏雕刻的如此栩栩如生,如同活物一般,竟然还比皇家那群贵胄王候的玉珏更加精美华丽。
【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