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望着这空荡荡的大殿,即使是阳春三月,炭火未断,烧的是极好的银丝炭,但想起方才叶问道的一席话,遍地生凉,那从地底沁出来的热意好似白蚁一般,从他的脚底直至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的骨髓。
“潇国之内,谁都敢造反,但张家不敢;皇宫之外,谁都可以不防,但唯独要防张家;最后,普天之下,谁都可以重感情,但您不行。”这句话往复敲打着他的心脏。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有些乏了,只一翻身,才发现腿麻了,锤了许久,方才有所缓解。
转眼便入了夏,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张鹏举百日宴这天,张家门庭若市,宾朋满座,收到请帖者是满面容光,张家在这潇国的地位谁人不知,只要你稍微与张家有点关系,就是路边的乞丐也会高看你一眼。
张府外那四五丈来宽的大马路,今日是水泄不通,行轿走马自不用多说,城中诸多百姓也自发前来,在门前作揖祝贺,齐诵小儿平安的《陀罗尼咒经》,不是张家派人好心相劝,已是人满为患。
一顶毫不起眼的轿子拐进这将军巷里。
“德正,怎么停下了?”
“老爷,整个巷子都被堵住了,”管家打扮的老太监捂着口鼻,一脸谨慎地打量着往来行人。
“哦!张家的排场这么大?朕…我倒要仔细看看,”皇帝一身锦衣,商人打扮,从轿里走了出来,又笑道:“这都说了几十年,这突然改口还有点不习惯。”
“老爷,这人多口杂的,万一有个……我看您还是赶紧回吧。”
皇帝没有理他,只径直走入人群,老太监只好跟上,来人走了一会儿,皇帝拦住一位老汉问道:“老伯,张家今日生了何事,怎的人如此之多?”
“这位大老爷,您定是外地来的吧,”老汉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这张家小少爷,今天百日了,我来是为他祈福的。”
“祈福?”皇帝有些不解,“这么多人?”
“这还人多,”老汉一脸的不屑,“先前你是没见到,那乌泱泱地坐了一地为小少爷诵经祈福的,我是郊外的,来的晚了没赶上,”说及此,老汉一脸的惋惜。
“你们为何要来替他诵经,莫非是受了什么恩惠。”
老汉听着这一句话有些不悦,讥讽道:“难道你没受过张家的恩惠,不是张家,指不定你在哪喝西北风呢,看你人模狗样的,原来也不是一个东西。”
“哪里来的无知老儿!张家的恩惠,可笑!”老太监呵斥一句,作势要打老汉。
那老汉见了,更是气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动手打人,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老太监气道。
“我管他娘的是谁,就是当今皇上也不敢说他没受过张家一丁点的恩惠,倒是你在此阴阳怪气的,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老汉说完便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扑向那老太监。
皇帝却是笑了。
……
张府之内,张老爷子正应酬到来宾客,这时下人急匆匆跑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些什么,他脸色忽变,对着这一桌子的同僚正声道:“各位,圣上来了。”
当今皇帝最恶结党营私,虽说一顿饭也没什么利害,但没被看见是一回事,看见了便是另一回事,当下遂有不少官员离席而出,张定邦皆一一收入眼底。
“我今天来可不是看你们的,”皇帝进了大堂,笑呵呵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随张老爷子径直去了后堂,倒是老太监被留在外面,众人见他鼻青脸肿的,顿时哈哈大笑,饭桌上原本有些微妙的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后堂偏屋,柔软的地毯上,一身喜气围兜的张鹏举努力站起来,不过一瞬就啪的摔倒,地毯上还站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娃,一岁来多,嘻嘻笑着,声音若玉佩叮咚相碰一般的清脆,梳着两个朝天辫,唇红齿白,当真是一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是风华绝代的佳人。
她此时嘴里含着一根手指,嘴角晶莹一片,另一指着张鹏举,睁着湿湿亮亮的大眼睛,冲着不远处正交流育儿经验的两位妇人吃力地说道:“娘亲,弟弟…好笨!”说罢,便一屁股坐在张鹏举身上,边大叫着:“驾,驾,驾!”
这可把张鹏举吓坏了,顿时哇哇大哭,和落秀英谈话的那位妇人脸一红,急忙上前抱起自家女儿,“秀英姐,对不起啊,我家这丫头被惯坏了,”正在大堂喝酒的尉迟老爷子没来由地被酒呛了一口。
落秀英瞧着女娃甚是顺眼,有种婆婆挑媳妇的意味,心中愈发暗喜,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递给她,“玉儿,要吃吗?”
“吃,吃,玉儿要吃!”女娃连连点头,正伸手去接,抬头见母亲正严厉看着自己,便揉着双眼委屈地道:“姨,玉儿不吃,不吃,”说着说着也哇哇哭了起来。
这时皇帝进了来,两妇人见了正欲行礼,被他挥手打断,他走上前来,蹲在两个小儿身前,张鹏举也不害怕,摇头晃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他身上指指点点也不见他反应,遂伸出手来抓住他胡须,尉迟玉儿见了伸手抓住他的另一边胡子。
两个妇人心中一惊,皇帝却是哈哈大笑,任由两人抓着,只是尉迟玉儿稍大,力气有些重,竟然扯的有些疼,他不由想起前几日上朝,尉迟老爷子总捂着嘴,想到这便愈发笑的开心。
张鹏举玩了一会儿胡子,觉得没意思,也就自顾自地爬开了,倒是尉迟玉儿,笑吟吟地道:“马,我要…骑马!”
两个妇人彻底坐不下去了,起身想要把孩子报开。
“好好好,爷爷让你骑,”只见皇帝竟然趴在地毯上,尉迟玉儿熟练地骑了上去,两个妇人转身进了里屋回避。张鹏举觉的这个好玩,也想爬上去,奈何年纪力气都尚小,扒一次,摔一次,皇帝是许久没有如此痛快过了,哈哈大笑,还哼起了儿歌。
“哒哒哒,哒哒哒,小娃娃骑颈马,东采一只花,西摘一个果……”这时张老爷子和尉迟老爷子推门而入,见着这一幕,下巴都快掉在地上去了,一国之君竟然……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笑不发,装作没看见一般转身离去。
“咳咳,”皇帝咳嗽两声,两人愣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只憋笑憋的着实辛苦,皇帝好不容易把尉迟玉儿哄下背来,将两小儿安顿好,走到两老爷子身后,侧身撇着头,小声严厉道:“谁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便抄了他全家。”
……到了傍晚,宾客散去,皇帝坐在大堂正位之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品质绝佳的鱼形玉佩。
“张卿家,你这孙儿我颇为欣喜,我这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玉佩就赏给他了,”落秀英抱着张鹏举下跪,皇帝打断道:“我话还没说完呢,这玉佩乃是一对,另一块如今在清雪公主那儿,那小丫头也才满月,我看两人正合适,你我这亲家就结上吧。”
落秀英心中有些不愿,毕竟她可是早就把尉迟玉儿当作自家媳妇了,她欲反驳,张定国抢先站了出来,行礼而语:“谢圣上厚爱。”
皇帝抚须而笑,“那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