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家具，客厅当中的那组皮沙发却是黑色的。黑白分明的天地里，就连沙发上的那几只靠垫，也都是黑白花儿的。负责给这房间提亮的，是那几块台布，不是市卖的成品台布，而是爱美的姑娘们穿在身上的那种布料，印满鲜艳的小碎花，被女主人裁成几个方块儿，覆在了几只矮柜上。
女主人在家呢。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湖蓝色亚麻布的裙装，手里拿着一张湿纸巾，正在给滴水观音擦着叶片。在她身后，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正是淘气捣蛋的年纪，果然，他正蹲在地上，专心地翻检着垃圾桶。
女子也不回头，说道：“我都懒得看你，小脏孩儿，不想要你啦！”
那小男孩儿难得地没有回嘴，他本来正数着数儿，此时只把声音提高，“二十二、二十三……”
这时，门外传来浑厚的极好听的男中音：“妞子，开门。”
小男孩立刻接道：“妞子！妞子你一共吃了28颗草莓！”
女子转身对小男孩骂道：“滚！妞子也是你叫的？！”又对门外嚷道：“找错门了，这里没有叫妞子的！”
门外呵呵笑道：“关霖，快开门，冰糕要化了！”
关霖打开门，说道：“老爸，以后能不能别叫我小名？臭孩子老跟着占我便宜！”
老爸把一整箱冰糕放在茶几上，拍拍小男孩的头，说道：“小白眼儿，不许叫你妈妞子，没大没小！”
小男孩把手里的草莓蒂给姥爷看，说道：“您的小妞子趁我上幼儿园，偷吃了28颗草莓！”
姥爷摸着外孙的头笑道：“好，学没白上，会数数了！”
关霖边把冰糕放进冰箱，边回头抱怨：“还学以致用呢。”
姥爷把小外孙手里的草莓蒂放回垃圾桶，拉着他去洗手，不忘嘱咐小外孙：“这冰糕你别一个人儿都吃了，给你妈留点儿。”
小外孙皱皱鼻子，撅嘴说道：“她天天在家，什么好东西都被她偷吃了，您还说我！”
姥爷笑道：“谁让你是男子汉哪！”
小男子汉抬起头对姥爷自豪地说：“姥爷姥爷，我上电视了！您留下来吃晚饭，咱们一起看电视!”
姥爷说：“姥爷晚上吃请。”
“吃请？啥叫吃请？”
“有人请我喝酒啊。”
关霖去给老爸沏茶，嘱咐道：“您少喝点儿，血压那么高，您就应该忌酒。”
老爸笑笑，也不回答，只把一叠钱夹到茶几上的一本书里，被关霖回头看见了，说道：“爸，您别给我留钱了，我们又花不了。不管把钱藏在哪儿，他都能翻得到。这就是个无底洞！您也不说说他，您说话他还是听的。”
“我说过呀。”
“您是说过，您是怎么说的？您说，咱们家没有玩儿牌的。这话我们听着挺重，他呢，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那种没家教的，就得骂！”
“别那么说别人。不好。”
关霖无奈。老爸不是个疾言厉色的人，他批评起谁来，也都是轻风细雨的。想起有次老爸说哥哥，“关杰你还认识家吗？”当时哥哥听了，把脸红了又红，此前他有一个月没回父母家。
“姥爷，为什么您这里有个包，我和我妈就都没有呢？”小外孙摸着姥爷的喉头问道。
“姥爷喝酒的时候，不留神把瓶子盖喝进去了，它就留在这儿了。”
“您为什么不吐出来，要不就咽下去呢？”
“长在这儿也挺好的。”
“为什么呢？”
关霖笑道：“得，又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老爸也笑道：“可不。我得走了。明天你们回家吃饭吧。”
晚饭后，关霖和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儿子对妈妈遗憾地说：“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我想让爸爸在电视上看到我！”
“咱们录下来给他看，也是一样的。”
“哎，那就录吧。”
原来是当地的一档新闻节目，快六一了，记者到幼儿园去采访，展示小朋友的日常活动有多么丰富多彩。
电视上，几个小朋友正在给小树浇水，忽然又来了两个小朋友，合抬着一盆水，边走边朝镜头看看，明显有意地走入了画面的中心。这还不算，只见他们两人，先是对着镜头笑了笑，然后就转身把水倒向了小树。关霖惊讶地发现，那挡住镜头的小朋友，其中之一便是她那宝贝儿子！她不由哈哈地笑了起来，问道：“你居然知道抢镜头！说，谁教你的？”
“妈妈，你看到我了吧？”
“能看不到吗？你把别人都挡住了，就看见你了。你们俩个，是谁的主意？”
“我跟崔杰说的。”
“崔杰？就是你的情敌？”
“我们不是情敌，我们是好朋友！”
“可是，我看过你给乔川写的情书了，拼音写的：乔川，我和崔杰都爱上你了。我说，你俩眼光有点与众不同嘛，那乔川又黑又瘦的，眼睛还那么小，一点儿都不好看！明明苗苗更好看嘛！”
“你瞎说，乔川好看！”儿子恼急白脸地说道。关霖笑了，心想，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太不客观了。便赶紧安抚道：“好好好，乔川好看。”
“妈妈给我讲故事吧。”
关霖便娓娓道来：
那还是在SX的时候，你爸爸在派出所当警察，有一个礼拜天呢，他骑着他们所里的挎斗摩托车带我去山上玩儿，我们走着走着啊，突然听到路边有哭声，很可怜的。听了半天，也听不出来是什么小动物。我就让你爸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我们俩下去找。找啊找啊，终于在一个草窠里发现了两个小狼崽儿，浑身的毛还湿漉漉的呢，像是刚生下来不久。小狼崽儿就那么叫啊叫的，我猜肯定是饿了。你爸说，咱们赶紧走吧，一会儿母狼回来就麻烦了。我说，趁着母狼没回来，咱们挑一个好看的，把他带回去养吧，多好玩儿呀。反正母狼也不会数数，不会发现少了一只的！你看，会数数重要不？
儿子便点点头。关霖又接着讲下去：
就这样，我们把一只小狼崽儿带回了家。给他喝奶、给他洗澡。慢慢地，他就长大了，身上的毛也褪尽了，就剩头上的那些了，咱们呢，是管那叫“头发“。等他长到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你爸说，上学得有个名字呀，叫什么好呢？我就说，你不觉得他的叫声很特别吗？一鸣惊人的，就叫一鸣吧。
小男孩儿起先还睁大眼睛听得入神，听到这儿，便小嘴儿一撇哭了起来，一边用手捶打妈妈，一边哭道：“我不是狼崽儿，我不是狼崽儿，我是你生的，我就是你生的！”
关霖看他哭得很悲情，她自己倒是很开心，笑道：“这还赖上我了，非说是我生的！我怎么不记得呢？”
“你快说，你快说，我是你生的！”
“可你是好看的那只呀？”
“那也不行！我不是狼崽儿！就不是！”
“好吧好吧，你不是狼崽，你是我生的，是我亲自生的！”
“你以前说过的，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老害你摔跤！”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你还知道找证据哪！”
“你说过的，你就是说过的！”
孩子哭得梨花带雨，关霖终于心有不忍，也觉得自己太讨厌了，于是，好妈妈战胜了喜欢恶作剧的坏妈妈，赶紧正色说道：“我小时候他们告诉我，我是我大妈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结的。其实啊，都是瞎说逗小孩子的，信了才傻呢。马三立怎么说的来着？”
“逗你玩儿！”
“妈妈刚才就是逗你玩儿！傻不傻啊你？真信了吗？”
孩子破涕为笑，“哼，你真是个不靠谱的妈呀！明天我告我奶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