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余刚等人,云良与余福沿着林荫下的小道返回村子,这是他们来时的路,回去自然也是。
就在他们回村的半途上,一位行色匆匆的孩童从村口方向朝他们飞奔而来,看年纪与他们仿佛。
远远的,那奔跑中的少年朝他们挥手呐喊。
“啊良,啊福。”
“抱歉,我来迟了。”
远处的身影渐渐清晰,孩童一直跑到他们跟前方停下,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显然是跑得急了。
“乔本,你怎怎..么才..才来。”余福不满道。
他正是余刚口中那位吓得不敢来的乔本,其实他并非没来,准确的说是迟到了。
“昨天夜里我弟弟发烧,一只忙到现在,来迟了真是对不住。”
乔本一脸憔悴,眼眶微黑,用力地睁着本就不大的眼睛,这是一夜未眠的疲态。
“没事,这不是来了嘛,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云良微带笑意,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他相信乔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乔本的父母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一直勤勤恳恳,总是不求回报的帮助别人。
他们为长子取名“本”,就是希望他将来踏踏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
乔本的父亲不仅是个农民,还兼职木匠活。为了养活膝下六个孩子,整日起早贪黑十分辛苦,偶尔还要外出接活,母亲时常会一同随行。孩子们与地里的庄家有邻居们帮忙照看,夫妻俩倒没有为此多作担心。
父母不在,乔本作为家中长子,照顾弟弟妹妹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相比云良与余福,乔本更显成熟朴实,平日里多半的时间都在照顾弟弟妹妹以及帮父母干活,不曾叫苦喊累,是个真正的实诚孩子。
云良本不希望扯上乔本,但余刚的大嘴巴早已把事情在同龄人中传开,以乔本的性子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啊!结束了?”
看着两人的悠闲自在的模样,乔本心中泛起嘀咕。
“可..可不是...”
余福立马接话,绘声绘色的描述起当时的情景,显得十分激动,时不时还比划几下。
毕竟是孩子心性,打架赢了可是一件值得炫耀吹嘘的事,何况他们赢得这般轻松。
“真的?!”
在听完余福磕磕绊绊的“动情”解说后,乔本有些难以置信,虽说他们三人都是好伙伴,时常在一起玩耍,但平日里从未与村里的孩子有过冲突,更别提打架,今天听到余刚被云良一顿惨揍,心中不免很是诧异,同时也生出无限敬佩。
乔本善良诚实,从未与人打过架,但一想到云良将要受难,他便坐立不安,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乔本不姓余,虽说是外姓人,但他从小出生在小湾村,从爷爷辈便移居到此,所以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余刚是村长的儿子,是村里的孩子王,不仅打架未曾输过,他还有一群跟班,乔本是做好被揍的觉悟而来的,如今赢得这般轻松,这绝对是他没有想到的。
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他们今天很开心,笑得有些得意。
平日看着余刚作威作福,他们早憋了一肚子气,终于在今天将这口恶气狠狠吐出,顿觉神清气爽畅快无比。
虽然乔本没有亲眼看见,但想象着余刚那灰溜溜的模样,便笑得合不拢嘴。
没一会儿功夫,三人回到村子来到乔本家附近,正巧碰到乔本的弟弟妹妹们在路边玩耍,三男二女,最小的不过两岁,其中一位小男孩脚步虚浮,像是大病初愈。
五位孩童看见他们十分开心,欢欢喜喜地将他们拉扯进屋子。
骑大马是五位孩童最热衷的一项游戏,他们是骑马的,自然有人是被骑的。
照顾孩子本就是十分辛苦的事,陪他们玩耍也非易事,况且他们自己也是不过刚满十二岁的半大孩童,仍是稚气未脱。
他们不像乔本有多年照顾弟妹的经验,现场可谓手忙脚乱,平日里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没一会功夫,云良与余福二人已经累瘫在地,这远比打架要来得累。
日头渐正,临近中午时分,云良、余福与乔本道别,几个小家伙们扯着衣角,恋恋不舍地向他们挥手。
离开乔本家后,云良与余福便在第一岔路口分别。
在云良快到家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从自家屋中传来,紧接着,三名中年男子灰头土脸地从云良家草屋中走出。
“这老家伙脾气真是火爆,亏得我心胸宽广,不与他计较。”一位身着铜钱印花长衫的中年男子忿忿不平,他的眉毛短而浓密,似两团盖顶的乌云,此人正是小湾村的村长余有财。
云良是个聪慧的孩子,已经猜到村长到访的原因。
“毕竟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孙儿,护犊之情可以理解。”村长身旁一位素衣中年男子打着圆场,“况且孩子间的打闹是很平常的事,您是一村之长,定然不会与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家一般见识。”
云良认出,与村长搭话的是村里的老学究,余青山,平日里会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
小湾村位于东海湾,村里人打鱼种地,自给自足,生活也算富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热情并不高,唯独云良有些例外。
云良自幼在外漂泊,爷爷对他的管教却从来没有松懈。
在他们走江湖一般的生活中,往来人员形形色~色龙蛇混杂,若大字不识一箩筐,免不了要吃亏。
余青山从未因云良的“外来者”身份而有所轻视,正相反,在他眼里云良比起村里的同龄孩子多了一份见识与阅历。
再者,云良十分好学,经常到他家里看书,所以余青山对他最是满意,平日也多有照拂。
今日,村长因为其子余刚被打一事找到他,让他一同去云家讨要说法。
村长出面他不好拒绝,再者,小孩子打架只是小事,他不希望事情闹大,欲从中调解,故一口答应下来。
谁知道,云良的爷爷如此强势,脾气更是火爆,讨要说法的村长竟被骂得灰头土脸,却偏偏无力反驳,只能气得满脸通红,话到嘴边硬是被对方的大嗓门压了回去。
看着云老爷子发火,余青山则在旁暗自偷笑,心想这村长余有财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尽管平日在村里有些威严,但云老爷子一看便知道是“老江湖”,走南闯北多年,哪是他一个小渔村的村长能随意糊弄的。
等到尾声,余青山再出面打圆场,让双方都有个台阶下,便让此事不了了之。
此刻,三人看到一路归来的云良,村长作势想要开口,但似乎想到什么,最后只得冷哼一声,撂下一句话。
“小兔崽子!早晚有你好看。”
然后悻悻离去。
对于村长的话,云良没有在意,甚至礼貌的回了声,“村长走好!先生走好!”
小湾村地处偏避,人情世故繁文缛节比不得外面世界,礼节从来不是家庭教育的重点,又或者说这里根本没有所谓家庭教育,孩子们的成长多是顺其自然,回归天性,在此云良或许算个另类。
这里民风淳朴,村民们大多热情开朗,大家伙熟门熟户,哪会计较这些。但余青山是个读书人,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欣喜。
余青山一脸慈和看着云良,微笑着冲其点头,然后随着村长一同离去。
云良回到家中,见爷爷正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屋内烟雾缭绕,爷爷的周围像围上一堵灰色半透明的墙。
烟尘袅袅却遮掩不住爷爷那张斧凿刀削般的面容,呼吸间一卷烟风吐出,破开了周围淡若薄雾的烟圈,然后又融入其中,似在为这道烟墙添砖加瓦。
似有所发觉,爷爷转过身子,看到站在门口处的云良,隔着烟幕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面带愠色。
此情此景,云良预感到将有不好的事发生。
“跪下!”
果不其然,在一声厉喝之下,云良当即双膝跪倒,低下头。
“可还记得爷爷当初多次叮嘱你的话吗?”
云良缓缓抬起头,想直言心中所想。
眼前,苍老已然爬满了爷爷的眉梢、鬓角、下颚,到处都是花白色,在怒意的作用下微微的颤抖着,然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看得出来,爷爷是真的怒了。
“孙儿知错了。”云良一脸诚恳道。
回想起过往种种,看着爷爷那伟岸中略带佝偻的身影,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跟着爷爷,因为他身边只有爷爷一个亲人。
夏去冬临风霜雨露,他们走过高山渡过大江,爷爷那双布满裂纹大手牵着他的细嫩小手,粗犷的身躯总是替他遮挡风雨。
记得爷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世为人,首先要学会如何活下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明白自己的价值,然后实现它。”
当然,云良这般年纪还无法理解不了的后半句的真义,但对于前半句他却感受颇深。
十年的漂泊使他们餐风露宿寄人篱下,受过热心者的接济,看过无情者的白眼,尝过阴险者的算计,没有人能想象这样一位稚气未脱的孩童都经历了些什么。
十年间,爷爷带着他游走列国。慢慢的,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学会了安静,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低调。
这些本都不该出现在一位刚过十二岁的半大孩童的身上,但它们真实存在。
他隐约发现,事情并非表面那般简单,与其说爷爷带着他四处漂泊,倒不如说在躲避什么灾祸,或许有一些可怕的事物在追赶他们。
一次不经意间,他看到一位曾经帮助过他们的热心人倒在血泊之中,眼神中充满惊恐,死相十分凄惨,那是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情景。
当时云良只有八岁,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他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后来随着年龄慢慢地增长他开始明白一些,学会了安静、忍耐、低调,这些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周围的人。
在他十岁那年,爷爷带着他几经辗转来到这座位于东海边的小村落,一住便是两年。
两年间风平浪静,小村的生活安静祥和,似乎麻烦已经远离了他们,他们不用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的活着,就像长久不用的刀容易生锈,这样的环境待久了,危机感也会变得迟钝。
爷爷生气,不是因为自己打了村长的儿子,而是自己大意了,从前的安静,忍耐,低调的作风正在渐渐被他抛之脑后。
爷爷要他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原因,虽然他不知道,也没打算问。
他认为,到了他该知道的时候,爷爷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