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二班前突到阵地前面地表的暗哨最先发现了敌情,立即拉动了警报绳子,二班代理班长文定国得到警报,也立即拉动了通向其他班的警报绳。
五秒钟不到,三班在加大猫耳洞里打牌的兵们扔下牌,纷纷抄起枪就奔赴到了各自反突袭的射击战位。有五个人钻进了地里,顺着前沿阵地的地表下坑道,往前突出到了二十米外。
经验是实践中得来的,大家几乎要把阵地攻防战打成了地道战了。
刚才众人杂乱奔跑的脚步声最先将坑道里睡着的向前进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抄起枪往外跑出来时,武安邦还没有醒。向前进跑到前面岔道的加大猫耳洞里,他看不到一个人,眼睛往左右两边一扫,第一道战壕里也是看不到一个人。他心里有数,并不慌张。趁着敌人还没有攻上来,他跳起来,脚分开往两边战壕壁借力,人迅速升起去,而后一转身,往第一道战壕外边地表上一扑,再一摆腿,挂上战壕边沿,人就上去了。他看到左边有一个弹坑,于是迅速往哪那里滚爬过去。
暂时还没有什么动静。
他趴在弹坑边上,将枪口对准前面树林子,而后迅速打开了保险。这是种不要命的打法,虽然对敌人直接形成杀伤力,但自我保护很不利。不过他认为这样视线更开阔,杀伤半径更大一些,现在有那么多作战经验丰富的战友,大家互为掩护,明暗相辅,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自己能充分吸引敌人火力,那么就相当有利于其他战友的对敌射杀。
摆好射击姿势以后,他静静的等待了几十秒钟,可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此时当空烈日,偏往了西南方,地面热气蒸发,空气似乎更加闷热。他上身全是汗水,在坑道里醒来时候就已经湿漉漉的了。汗太多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发现自己头盔也没来得及戴。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弹药没有带足够。现在只有腰间皮带里插着的两个AK-47的弧形弹匣,管不了那么多,他拿出来了,摆在了前面,以利于等会战斗打起来时更换。
到处都静悄悄的。风也没有了。地上太热,简直烫人,他抬头看了下天空,瓦蓝色的天幕上带着些云丝的灰色,像是前面的树林子的那种叶绿色。看云可知,这种暴热的天气也许将会持续很久一段时间。不过这样也好,总比雨天来得好,那种湿漉漉的日子,浑身沾泥,与水搅和,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又等了两三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此刻他没有了半点紧张,有的只是那种等待的心急。
静静地又两三分钟过去了,树林子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知了夏虫也不哼声鸣叫了。
越是这样,就越是难测。他真有点等不及了!难道是错误的敌情?
他又抹了把脸上的汗珠,瞥眼间看到弹坑旁边有一丛不太完整的灌木丛,多少可以遮挡些阳光。此时他真想过去隐伏在里面,暂时让自己的心平宁一下。但他没有动,万一等会打起来,这个弹坑才是掩蔽点,可以避过射上来的子弹。
前面的草丛依然还很深,没有被怎么燃烧过,草丛下面一点的树林子更没有受到过什么损伤,依旧枝繁叶茂。敌人的炮打得是很准的,草丛上来一点点,战壕边和隔着一道战壕的防守阵地土都像是被翻过。敌人不但步兵顽强,炮兵的战斗力和专业素质也不赖。
敌人还没有出现,还没有一个人进攻上来。
除了热烘烘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整个阵地此时都没有了任何的声音,寂静得怕人!
这是五六月的南疆,五六月的南疆山地丛林,五六月的南疆山地丛林的作战杀伐的死亡阵地!
大家都在耐心的等待着,等待着敌人发动进攻,然后猛烈反击,将他们消灭在阵地前面。这是什么事?这是都等着要杀死对方,都在用最厉害的武器和残忍的手段,决不留情,看见一个就相互射杀!
要么你就杀死对方,得以活下去;要么你就被对方杀死,永远长眠在此。
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简单。虽然原始,但很现代。
等待!耐心而冷酷无情的等待!!
然而这样耗下去要到什么时候?主动权掌握在敌军手里,总不能这样被动等到挨打才反击吧,可不可以先敌开火?
趴在地上,向前进又抹了把脸上的汗。此刻他没法知道敌人的详细情况,只能这样在地表上静静的等待着,以不变应万变。
原来二班那个前突潜伏暗哨发现的只不过是敌军的一个排雷工兵,上来摸路线的。那个家伙趴在草丛中,小心翼翼,一直摸到三班阵地的前沿地表六十米处来了,开辟出了一条通道。见没有什么动静,然后又大着胆子,继续摸上来,斜离着他只有三十米了。那个哨兵很能忍耐,并没有一发现敌情就立即开火,通报了后,而是继续观察,想要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敌人,看看他们的兵力部署和意图如何。
向前进正等得心焦,突然前面左手方向啪的一声枪响,灌木丛草里冒出一缕淡淡轻烟来,他前面的树林子里有人被打中了,发出来那种咽喉部中弹致命独有的短促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有人在前面草丛里打滚起来,草丛哗啦啦响,还没到五秒钟,轰的一声,滚动在草丛里的那人触响了地雷。向前进只看到浓烟中同时升起一片血雾和几块冒烟的碎布片,一只鞋弹出草丛,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
三班阵地上没有任何人开枪,大家都在继续等,等其他的动静发生。
硝烟散尽,紧接着草丛里又有了动静。有一个越军被命令上来察看那个排雷工兵的情况,看到人已经死了,现在正在拉回同伴的尸体。
这种情况大家一般不会开枪。但二班的那个哨兵已经在心里种下了刻骨的仇恨,他望着草丛中有动静的地方啪的又开了一枪。
跟着这个工兵摸上来的另外好几个敌军,此时都紧紧的趴在后面不远开辟出来的通道上不敢乱动,期待着没有被发现。他们还不想提前暴露,炮火支援还没有上来,离着发起攻击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再说现在排雷的工兵报销了,近五十米的通道没有打开,这可不好办了。
突袭既已经失去了隐秘性,大白天的强攻也不是个好办法,他们晓得这个排布防在这个阵地的班作战力量超猛,强攻要能够拿下早拿下了。在请示了上级过后,于是丢下了两具尸体,胡乱向上开了几枪,黯然退去了。
偷袭不成,只能再找机会,等下次发动连级规模的进攻时再来报仇雪恨了。这是敌人们所想的。
见敌人不战自退,枪声往下去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坑道里睡着的武安邦本来是去找班长谈点事情的,却没料一倒下地,太过疲倦了,事情也不想谈了,很快就睡着了。他在睡梦中是被那一声地雷的爆炸惊醒的。刚才他睡得太沉了,虽然坑道里异常闷热,但太疲乏的躯体却管不了那么多,依旧睡得很香甜。爆炸声将他惊醒后,他一立起来,发现班长不见了,晓得有了情况,赶紧拿起枪,从坑道里奔出来,到了自己的哨位。发现黎国石早已不在,估计进入反突袭坑道里去了,他就在哨位上,站上一个梯窝,将枪摆上战壕边沿,做好了反击准备。
然等了好几分钟都没有动静,只有二班阵地前有人向他们这边阵地前方开了一枪,他扭头看到班长趴在旁边不远的弹坑里,沉着气没有动静,显然敌人没有冲上来,他松了口气,还好赶得及,要是打起来了自己却没有及时参战,造成了损失那可就要让他难过了。
而后不久敌人的枪响了,子弹盲目的射上来,人却往后退去,这是在阻击上面的人趁机冲杀下来。他看见班长没有开枪追下去,也就没有开枪。
警戒消除了后,他替换回黎国石,让他休息,自己则继续站岗,监视前方树林子的动静。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一切都挺好,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及时赶来而发生点什么意外。
黎国石从反突袭坑道里来退出来后,拍着身上的土,来战壕中间坑道找他哥哥黎国柱。没找到,晓得是打牌去了,看来没被敌人射上来的流弹打中,放了心。他猫着腰,直接从地下坑道中间的过道里过去,到了自己阵位,躲在地里凉快去了。
向前进等那一阵枪声退下去了后,又趴着在弹坑里观察了一阵,见实在没有了动静了,才半蹲起来,慢慢的往回退,跳下了战壕。
战士们轮岗的继续轮岗,其他的则又退回到岔道口的那个大猫耳洞里来接着刚才的人做的事情。看到大家都脱了上衣,挥汗如雨,在那个显得并不宽敞的空间赤膊鏖战,向前进摇了摇头。他叫一个旁观的战士张力生捡起他的外衣递过来,又往刚才出来的坑道里去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那个叫张力生的老兵战士:“张哥,怎么刚才有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呢?”大家都笑起来,张力生说:“你到那个坑道里去了,没有电话线,看到没有,这个东西······”他捡起旁边的一根长长的藤子,拴着在他的枪口上的。
“班长,我们都生活在前面的地下,很少去那个坑道的。”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牌的熊国庆头也不回的说,“后面那地方是敌人的炮袭重点,不知他们的特工何时摸到这个情况的。那是唱空城计用的!前面的地下坑道里,天热了凉快,雨天不积水,这是个发明吧。阵地在后面,防守在前面,我们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向前进呵呵笑了起来:“地道战看多了,山地丛林中也用上了,我也佩服!但我总不能居后指挥,挨炮袭吧,有没有我的地盘?”
黎国柱说:“你当然是在居中的位置,我那里,挖得浩大的洞子。但外面不能通光,平日都遮盖得好好的,以免让敌人发现了,所以光线不是很好,打牌我们都是到这里来。那边一班、二班的人开始时不愿挖我们这样的阵地前沿坑道,所以吃亏了。现在挖了以后,就好多了。等等,我出老尖,大!捡过来,不好意思,我们20分又到手了。班长,刚才武安邦跑去找你聊天了,问你什么了没有?”
大家都呵呵的笑了起来,十分暧昧的样子。
向前进不知道大家笑什么,问:“他没说什么,他是去那里睡觉的。”
张力生有点奇怪:“他专门跑去那里睡觉?那么热,前面的地里多凉快,他是去找你谈事情的。刚才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从你的包裹里搜出来好多信件,全是女人写给你的,大家都看了,什么张清芳、陆安儿、赵红梅、十好几个,都很漂亮吧?武安邦说,怕你招呼不过来,要找你商量一下。”
大家又哈哈大笑。
向前进心里知道一定是那些护士们写给他的了,急忙问:“那我的包裹呢?你们放哪儿了?”黎国柱说:“我的洞子里,自己进去找吧。排长说了,再有两周的时间就可以换防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去会她们了,你焦急什么?”大家不怀好意的笑。向前进哦了一声,急忙转身,由第一道战壕里过去,进了黎国柱的猫耳洞。进口很小,进去后感觉立刻凉爽了,细一看,发现里面果然挖得浩大,用原木固顶支撑,里面左右两边还有通道,分别通向两边的哨位的。向前进转了个身,猫着腰往右边通道里走进去,到了武安邦跟黎国石的地洞坑道里,发现黎国石在一张用木棒搭建的简易床上睡觉,床上铺着厚厚的草,这边的坑道洞子里果然也很凉快的,比后面的那个用来唱空城计的坑道舒服多了。
他又沿着通道走回来,到了中间的大洞子里,发现里面有不止一张床,他的包裹应该是在身边的那张床上,模模糊糊,他用手去一摸,将带子提了起来。
出到进口光线好一点的地方,他急忙翻找到那些信件,不好!全给拆了。这种事,他也干过,在下到连队跟老兵们混熟了的时候。前线的兵们都这样,没办法啊。个人的什么秘密都保守不了,只能大众分享。
正要展开那些信来看,突然听到旁边的武安邦一声断喝:“什么人?”
“是武安邦嗦?吼啥子吼?老子是连长!带换防的部队下来了。不过还蛮警惕的嘛!”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的传入到了三班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武安邦的那一声断喝,将睡着了的黎国石都惊起来了,提着枪出到猫耳洞口来,看见是连长出现在洞口,赶紧立正,喊一声:“连长好!”连长回敬了个礼,回答:“还可以,也不是太好。你们班长呢?咦儿,向前进你从洞子里钻出来了嗦!你娃儿好好的一件新衣服,才一回来就弄得脏兮兮的。脸上也花猫猫的了。我带来了换防的部队,这次好了,来了个连驻扎这里。”向前进立正、敬礼、问好完毕,偏头往后看去,只见穿着崭新的大队人马,扛抬着轻重机枪、弹药箱,涌入到阵地战壕里来了。这些人一到就赶紧架机枪,其他士兵干部,清一色的56冲,一些人从他前面战壕里迅速奔过去了。
大家都怔住了,换防的部队来得太快了,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还没有丝毫的接受准备。
向前进一手拿着信,呆呆的看着他们的连长问:“连长,他们?”
连长摆摆手:“我也是临时看到他们上来的,你们都莫问我?这是上头首长们的安排。怕给你们说了今天换防,前天你们心里就等得慌了,守卫也不上心了。三班长,派个人去叫你们排长出来,你先跟这位张连长交代一下你们这个班的阵地防守情况。等等,老子晓得你对这个班的阵地防守情况还不是很熟悉,叫那个葛副班长来。”
葛啸鸣跑到阵地左边去二班打探情况去了,此时一迭声的大喊着:“哈哈,来了这么多人,发财了,发财了哦!”已经跑来了。向连长敬礼了后,又向新来的连长敬礼,正欲将这个班的战备工事、布防情况以及防守经验报告给这个连长,那边排长已经听到动静奔出来了,老远就叫这个张连长。张连长急忙叫过一个负责接手三班阵地的排长来听葛啸鸣报告,转身去跟他们排长打招呼去了。原来他们是熟人。
所有三班的其他兵们跟向前进一样,都还有点无比兴奋和不大敢相信的晕乎。真的可以马上离开这里回去休整了?可以吃好、喝好、睡好了?简单而实在的说,可以活着离开了?都呆呆的站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几乎没有人相信这眼前的一切,难道是在做梦吗?
太阳落山的时候,所有原驻阵地的一排幸存者们已经全都默默地收拾好了,阵地换防已经全部进行完毕,办完了手续,现在默默地站在战壕里,只等一声令下,就可动身开拔,打道回府了。晚霞染红了天空,这一群浑身脏兮兮,疲惫不堪,历经战火考验的幸存之兵,今天即将先撤回到连部驻地去,明天一大早就可迎着朝阳出发,离开这个充满硝烟血腥的生死之地。
一班、二班的阵亡者们尸体挖出来后,尤其是二班的战士,守着朝夕相处的战友们的尸体,痛哭失声,突然就不肯走了。
毕竟事先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大家也都有点舍不得离开的意思。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虽然所有人都巴不得早点离开,但真要一下子那样离开,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现实的。这是所有人用命换来的地方,用命来死守的地方,付出了那么多,却要突然就舍弃,再无情的人,也不忍心。
“连长!你让我们留下来,协同他们守这一晚!”站在战壕里,向前进跨前一步,向连长敬礼后作最后的请求。
“是啊!连长,今天我们不走了!留下来,帮他们守一晚。”三班所有的兵们都说。
看着这些无畏的兵,脸上全被落山夕阳的最后一抹红光染红了,那些脏兮兮的满是汗渍泥尘的脸上,表情由依恋、恳请而变得肃穆,连长沉默了,只是庄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