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暖辰的归来使范老太的精神好了一点,但是正如范暖辰所说,她的力量其实是很有限的,她只能使母亲心情好那么一点而已。她很理解母亲此刻的感受,自己之前所有的坚持都被现实否定了,而最可怕的是,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做错了,那种回望来路似乎看着自己一步一步陷进人生的陷阱却无力扭转、无法重来的痛苦和力不从心的感觉,会让一个原本身体结实、信仰牢固、坚持前行的人骤然止步、身体和灵魂世界瞬间坍塌。范暖辰无力改变现实,也无力劝慰母亲。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在母亲病床前,来表达她对母亲发自灵魂深处的爱。可是母亲依然在憔悴。
世事难料,或许一切真的有定数,范暖辰没有想到,母亲的病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力量下出现了转机。事情要从范老太同病房刚住院的一位老大爷说起。这位老大爷姓孙,68岁了,因为胃癌晚期,原本在当地医院治疗,因为孩子在这边工作,所以就转到这边来住院了。当医生告诉他必须接受化疗的时候,老爷子一口拒绝了,当时病房里一屋子人都傻了,不知道这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坚决的不肯接受化疗,老爷子的儿子儿媳或许了解父亲的脾气,所以没有追问原因,只是告诉父亲他们舍不得父亲,希望父亲为他们想想。可是老爷子一看就是领导当惯了的架势,说一不二,而且说话不说第二遍,任凭儿子媳妇说的声泪俱下,他微闭着双眼就是不搭腔,儿子媳妇一看这阵势,只好出门去想办法了。
范老太目睹了这个别扭的老头子的所作所为,心里也是奇怪得很,世上怎会有这么固执的人呢。正猜测着,这老头儿却突然和她搭上话了:“大妹子啊,看你也不像有大病的样子啊,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心思太重了?”
范老太更加奇怪了,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竟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打探别人的隐私,这人究竟是什么心态啊?
孙老爷子仿佛看透了范老太的心思,淡然的说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其实谁不想长命百岁呢?只是既然得了这个病,治疗不治疗都没有很大差别,最多也就多活几个月,到时候还是得听从神鬼的召唤,一撒手走了,不说自己受罪了,还给孩子留下那一堆经济难题,有什么意思呢?”
范老太想想,老头说的还真是有道理,“但是对儿女来说,他们觉得你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呀!”
老头的表情冷却了下来,“我当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舍不得。可是人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们年轻、经验少,一时感情用事坚持要给我看,可是我活这么大岁数了,我得理智啊,我得为他们以后的日子着想吧。他妈死得早,他和他姐姐都早早地参加了工作,对我真是孝顺的很,我就算今天死了我也不冤,真的,大妹子,我觉得我这辈子活的很值了。再说了,当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儿女幸福吗,儿媳人好,待我好,待我儿子也好,两口子整天甜甜蜜蜜的,闺女和女婿感情也不错,各自结婚后姐弟俩还是亲得很,我也老了,很多事我也扛不起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呢?我也该去陪我那孤独了这么久的老伴儿了。”
“老哥哥,你真是豁达,我可是真羡慕你啊。”范老太心里酸酸的,她想到自己,以前从来都是要强的一个人,可是现在她越来越感觉到对很多事力不从心,于是她伤感的想到,自己真的老了,跟死亡相比,那些生活的琐事、自己曾经想要一手控制的事情,又有多大的分量呢?
“你呢?看你儿子儿媳还有女儿也都很孝顺,怎么还这么重的心事?”孙老爷子转口问道。
范老太对这个年纪相近又如此豁达的老头有了种奇怪的亲近感,总觉得他很像自己死去的丈夫,丈夫也是个豁达开放的人,脾气好得很,对她是百依百顺,只是两个人在孩子的教育上曾有过分歧,可还没等孩子成人,他就走了。范暖辰也感慨于老爷子的潇洒,当看到母亲的表情变换时,她就悄悄地躲了出去,她真心地的希望母亲的心结能有人帮她打开。
范老太泪眼朦胧地向孙老爷子讲述了她的人生经历,孙老头听完无声的唏嘘了,“太像了,你太像我那过世的老伴儿了,”孙老爷子似乎陷入了回忆,“她跟你一样,一辈子要强,我们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都顺着她,宠着她,可是后来有了孩子,我才发现她的霸气和强势。在她看来,孩子对于她来说是个人生的弥补,自己是孩子的导师,所以无论孩子的大事小事,都要听她的,孩子小的时候依赖妈妈,什么都听妈妈的话,但是后来长大了,就觉得妈妈管的太多了,开始想要试图摆脱她的阴影,于是母女之间的战争就开始一场场地爆发了。起初我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有时候提醒一下她,觉得孩子青春期逆反心理比较重,过去这个阶段就好了,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女儿和母亲对立起来,而儿子却还是事事顺着母亲,十几岁了,一点小事就要找妈妈,我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已经担起来了,一个男孩子,这样下去以后还能成人吗?还能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保护妻儿吗?想到这里我直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我跟我老婆好好地谈了一次,可是她根本转不过弯来,也听不进去,还是我行我素,那时候我也年轻,根本不会想那么多深奥的事情,一看妻子说不动,就开始从方方面面教育儿子,后来儿子在我的影响下也开始变得独立,有了自己的思想,也开始跟妈妈作对,这是我起初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妻子本身工作很忙很累,再加上孩子的事情心情抑郁,日子长了就生病了,我搭进去了我所有的积蓄,还背了一屁股债,但是最后她还是走了,临走之前却跟孩子们说了声对不起。”说到这儿,孙老爷子惨淡的一笑,“唉,人啊,有些事情就是一辈子都没想通,可是临走那一刹那就突然懂了。我有时候也怨自己,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但是现在看到两个孩子都能独立成人,有主见、有坚持,能坚强面对一切,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人生最大的财富啊。可是对妻子,我真的是愧疚一生啊,所以我想她,我念她,我想陪着她。”
范老太沉浸在孙老哥的故事里面一时难以走出,当听到孙老哥讲到他的儿子什么事都找妈妈的时候,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暖星已经四十岁了,也当爸爸了,但是对于人生,他有过多少自己的选择呢?当初她之所以非要暖星娶邰秀儿,就是因为邰秀儿听话、识时务,不会在她和暖星之间起到不好的作用。前段时间出事的时候,暖星像个娃娃,只会抱着头蹲在旁边沉默,什么事都会来找她决定,以前一直很满意这样生活的她,却突然发现自己老了,很多事都操持不起来了,但是儿子……想到这里范老太猛然惊觉。“如果你妻子在的话,她错已铸成,你会原谅她吗?”
“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只要人在就好了。人的一生是没有止境的,就像我们,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发现和改正我们的不足,孩子们也一样可以啊,对不对?只要意识到问题,就总有办法去改正的。”孙老哥淡淡地说道。
范老太听了孙老哥的话,像个危重病人突然看到了生的希望,飘摇的水藻突然有了定根,阴暗许久的天空突然出现了阳光。是啊,人的一生那么长,谁说没有机会呢?承认衰老、面对死亡,是她现在的真实状态,所以对于孩子们的事,其他的琐事,她都该放手了。
当天下午,孙老头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都来到医院,苦劝无果后,终于同意接老头回家。老头临走前微笑着对范老太摆摆手说道:“大妹子,你活着的时候撒手看着他们成长总比你临死前一蹬腿让他们毫无防备的被抛弃好吧!放宽心,好好养老,等着老天召唤吧”
范暖辰竟然看到抑郁很久的母亲此刻脸上一扫阴霾,对着孙老头天真的笑了。于是她知道,母亲终于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