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西北的入口,毗邻西安北城墙外的西安火车站有些窄小。车站广场上,坐满了候车的旅客,站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无处下脚,所以这些人不得不拖着行李坐在露天广场等火车。穿行其中的时候必须看好落脚点,否则可能就是一场口角在等着你,他们等着的火车不来,却把怨气挥洒在可能会碰触到的每个人身上。虽然已经过了春节,春天却还没有露面。城墙在这里断开一个豁口,两边是不规则的残破的断墙,杂草丛生在断墙缺口上,枯黄的草顺着风微微抖动。参差不齐断墙,更像是一只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嘴,随时准备着吞噬进出的人群。
伊远和静华躲在城墙拐角下避风的地方,远远地可以望见车站广场上人流攒动。火车发车还早,他们像所有难舍难分的情侣一样纠缠在一起,拥抱着彼此在彼此的耳边说着离别前的话语。静华的眼里含着泪,伊远看不到,静华克制着。有太多想说的话,可是好像又什么都不能说。此时,静华的心里不仅仅有离别的悲伤,还有对未来的无助和迷茫。母亲昨晚的话还掷地有声地响在她的耳旁,杨素珍说:你敢嫁给他,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
伊远去买路上要吃的东西,静华一个人看着行礼。与其说是看行李,不如说是在发呆。她的眼睛越过地上的箱子,直穿透过去,没有看到地上的仿古砖,却好像看见母亲嫌恶伊远的脸,自己老了也会是这个样子吗?静华知道自己的长相酷似母亲,母亲的话也一遍遍地响在耳旁。从来在伊远面前没有撒过谎的她,感觉心口压着块无形的石头,没有跳动下去的力气了,又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的感觉。静华深吸一口气然后站起来,围着行礼转了一圈,抬头看看身后的城墙,还有阴暗的天,一只不知名的鸟飞过去,落在城墙边落光了叶子的树上。它开始鸣叫,静华吓了一跳,她最怕是乌鸦的叫声传来,还好不是,可是那叫声听起来也让人不舒服,她很想做个什么动作,吓走那只鸟,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动。她的脚边除了干枯的几片树叶,没有石头,静华就想念起带儿河里的石头来了,想起第一次在河床里遇见伊远的时候了,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想着这些,没来由的静华懂得了什么叫沧桑和决绝,她有了跟他一起走的想法。
伊远回来了,买了几样吃的,给静华买了个暖手的类似暖壶的东西。说是一充电就可以暖手,红色的,比伊远的手大不了多少。已经充好了电,塞进静华的手里,让她暖手。静华拉过伊远的手来,四只手抱着电暖宝,寒风中似乎也只剩这掌心里有那么一点温暖了。
伊远,我想去买火车票,和你一起走。静华说着,祈求地望向伊远,她幻想着伊远会满口答应她,可是伊远却说:胡说,你还要上班呢!学了两年半就等着毕业,怎么能一毕业就放弃工作呢?这还没正式上班呢!你放心,我也就再旁听半年,我就回来了,夏天的时候,我就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你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伊远,我舍不得你!静华撒着娇,她放开暖手宝,把手圈在伊远的脖子上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她的眼泪悄悄地留在了伊远的毛衣上。那是她织的第一件毛衣不是太合身,有点小,她急于完工造成的。静华什么都不再说。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分开,就好像这一别就是永远一样。昨天电视剧的那句台词一直说到了她的心里:也许,有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静华反常的话很少,伊远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要走了心里难过话才不多,可是当伊远问起昨天中午他走后,家里人对于他的到访的看法的时候,静华只说了一句我家人都很喜欢你,和我一样。说着话的时候,静华的眼里是满足的笑意,可是伊远分明看见那笑的背后掩藏着什么,那掩藏的东西分明令他感觉不安。
静华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反复地问他还需要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又担心三天三夜的火车,伊远带的食物不够,又要去给他买。短暂而又漫长地等待之后,伊远走了。绿皮的火车开走了,静华的身体也空了。
火车上,伊远扭头看着窗外。
大哥哥,你看,外面。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夸张好像窗外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一样。她的小手指着窗外另一只手拉着伊远的衣领不停地晃动。伊远被她从回忆中拉出来,顺着她的手向车窗外看去。
火车不知道行使到什么地方了,应该是在甘肃境内吧。火车正路过一座桥,桥下是一汪碧水,和周围光秃秃的山很不搭界。也难怪孩子会惊喜,这一路上除了光秃秃的山和树,没有其他的景色可看。伊远回头把邻座的女孩抱到自己身前,好让她看外面,小女孩高兴地指着桥下说:水水水!绿色的!对面女孩的母亲幸福地望着孩子。孩子的父亲在伊远的身旁坐着打着呼噜睡着了,车厢里人不是很多,却也没有空座。过道上的短途乘客百无聊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眼珠子是固定不动的,好像盲人一样。
伊远觉得自己也好像盲人一样,一路的景色好与坏都无心去看,思念是疯长的藤蔓不知不觉已经爬满了心田。静华的脸一直在眼前,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没有带静华一起走,又只能在心里苦笑否定自己的想法。在伊远的心里,只有真正有了可以娶静华的资本的时候,才算是成功的,还要多久呢?伊远的心里没底。虽然他已经开始了,在依曼的帮助下,除了形式上给依曼看着商店,他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画画上面,他的头发开始慢慢地长长,许久想不起不理发,依曼也不提醒他,只是默默地打理着他和她一起租住的房间。伊远没有告诉静华,依曼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是相安无事的。一个小的套间,伊远住大间,卧室兼画室,依曼住在小间。伊远只能把自己在勇奇餐馆叔父开的工资都交给依曼打理,他太忙了。有时候,他会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就为了一本书或者一幅画。没课的时候,他会去写生,画一堆的素描回来。也会在深夜的时候,想念静华,以至于想念到一刻也不想停留地要回到静华身边去。可是第二天,清醒的时候,他只能继续眼下的生活。依曼变得危险起来,伊远很多次看见只穿睡衣的依曼,挺着丰满的身体在自己身后出现,他一回头就是一副香艳的美女图。他感觉到了危险,却只能视而不见不动声色。依曼小心地维护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屏障,就只是拼命地对伊远好,给伊远一个家该有的温暖。伊远被这温暖熏绕着,他抵御着,时常在深夜看静华和自己的合影,读静华给自己的信,也写信给静华,撕掉,又继续。
伊远觉得自己犹如困兽,被困于生活之中。
这些细节,伊远都没有提起,在静华面前。他不要静华担心,他相信自己的控制力。
天黑了,火车好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年人一样,慢慢地蠕动着,好像夜色里一条将死的蟒蛇。
方静华送走伊远,心里空落落地。
解放路上人很多,静华站在7路车的站牌下等着公交车。静华觉得自己就是一片孤零零的叶子,飘零翻飞着,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去。车来了,她被挤在人群中,不用扶也不会倒。木然地想着伊远,眼泪不知不觉就又来了。她克制着,仰起头,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到学校办好手续,静华决定去苏晓音像店看看,不知道店打出去没有。想起苏畅,一种淡淡地温暖包围了她,让她感觉好受多了。
音像店安静地在那里,没有往日不断地音乐声传出来。静华几乎以为苏畅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还是不甘心地试着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映入静华的眼睛里的是架上空空如也,一张碟片都看不到了。看来店已经转让出去了,或许老板都换人了。静华转身打算离开,身后有人从卧室里走出来。
静华?
静华听见的是苏畅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她回头看去,一个男人站在卧室的门口,靠着墙,是苏畅。苏畅满脸的胡茬,看起来沧桑不堪,她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静华走近他,苏畅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他没有动。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我来办实习手续。
哦,好!在哪里实习?
我们单位的中学。
好。
见李纪桐了吗?他怎么样?
他?挺好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过来了,给我送饭来。
嗯?你还要他送饭来?
啊,一句话说不清,你先坐。冷吗?
不冷,我穿的多。
好,我,我先洗脸。苏畅一脸的羞怯。
静华在桌前坐下,等着。看着苏畅洗脸,刮胡子,然后又进了卧室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她的面前就又是那个她熟悉的苏畅了:干净整洁的衣衫,秀气的脸庞俊美的嘴角,略带着忧郁深陷的眼睛犹如黑色的星子。
静华笑了,说:多久没洗脸了?
你走以后。苏畅脱口而出。
静华的笑,僵硬在脸上,转换不出的诧异表情让她憋得难受。
苏畅也觉得失言了,僵在那里,不敢看静华,可是他的前就是静华,他想躲避着看她的脸,却又被吸引着如饥似渴地看着这张让日思夜想的脸。对视了数秒之后,苏畅鬼使神差般地低下头去,好像是做梦般,他吻了她。静华好像傻子一般,她的思路完全断裂了,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吻上了她。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吻,狂野地带着侵略的性质,苏畅的吻,曾经是他的招牌,很多他的妞都为之折服,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苏畅会这样吻一个女人。对于静华,他设想过很多次,怎么样轻柔地吻她爱她,给她快乐,可是饥渴击败了他的设想,他用一种原始的粗野方式吻了她。静华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她本来就是坐在那里的,此时她退无可退,苏畅的手抱着着她的脸,她躲无可躲。静华拼命地反抗着,她的心惊悸不堪,甚至一度她仿佛都失去了意识,她好像本能地回应了他……
你在干什么?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苏畅被一个人一把拎起来,静华一下子解放了也清醒过来。吼出声的是李纪桐,他虽然知道苏畅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子,可是面对这一幕他还是疯狂了。他一拳打在苏畅的脸上,苏畅没有还手,李纪桐迅速伸出脚一脚踢在苏畅的小腹上,苏畅立刻被踢到墙角,身旁的货架晃了几晃,没有倒下来。苏畅的嘴角鲜红的血流出来,他呆呆地望着如狮子般发怒的李纪桐。
你干嘛不还手?你起来啊!李纪桐大声吼着,指着地上的苏畅!
哦,她来了,你就活了,是吗?我看看,洗脸了,胡子刮了,衣服换了,你他妈的还想怎么着?你敢欺负她?你不想要命了吗?李纪桐怒不可遏地说着,蹲下去,用手指戳着苏畅的额头。
方静华面对这突变,她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她看着狮子一般狂怒的李纪桐,不敢说话,更不敢从他身边走过去逃出去,虽然她很想逃掉。
太乱了,她已经无法思考了!
李纪桐去宿舍打听到静华今天来办离校手续,他跑了几趟女生宿舍,都没见到她,他去她的系办公室,人家说她办完手续走了。李纪桐疯了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可是他没有找到她,当他灰心丧气地推开苏畅的门,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苏畅在吻静华,他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血涌上大脑,李纪桐只有一个想法,揍死他!
老大,对不起!坐在地上的苏畅含糊不清地说,他一边的脸已经肿起来了。
李纪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吼道:你对不起谁?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她!李纪桐指着瑟瑟发抖的方静华说。
苏畅忽然挣脱开李纪桐的手,扑到静华面前,说:是,我不该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了!我只想说的是我爱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眼里心里全都是你,静华,我爱你。我快要疯了,见不到你!你不知道这个年我怎么过来的,我天天在这里等你,等着你,直到你今天出现,静华,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别哭,我说错话了吗?你别哭啊!苏畅伸出手去要抹去静华喷涌而出的泪水,这时候李纪桐跳起来,一把抓住苏畅的脖领子,举起拳头来,苏畅忽然笑了,歪着脖子说:怎么了?我不能喜欢静华吗?你是她的什么人?说着话的功夫,苏畅也动手了,他极快的速度给了李纪桐一拳,两个人又打起来。中间的货架显然是碍手碍脚的东西,很快就散架了,狭小的空间里,两个男人大打出手互不相让,一副要致对方于死地的架势。静华不哭了,她看到苏畅的额角流血了,她心里一慌,不顾一切的扑到苏畅的面前,李纪桐结实的一拳就落在了她的腰上,她闷哼了一声,身体倒进苏畅的怀里,李纪桐愣在原地。
室内一下子安静的可怕。
苏畅颤抖的手抱起静华,怒目看向李纪桐,李纪桐歉疚地看向静华,没有说话。苏畅把怀里蹙着眉头闭着眼的静华抱进卧室里去,轻轻放下她,问:你怎么样?哪里疼?静华摇头说:我没事,你们别打了。李纪桐跟在后面走进来,站在门口。好,我们不打了。苏畅低声说,拉过被子给静华盖上。要喝水吗?苏畅又问,不要了,让我躺会儿吧,静华忍者腰上钻心地痛说。嗯,我出去,你躺着。苏畅说着往外走,李纪桐在他面前倒退出来。
店里一片狼藉,李纪桐坐在桌后的椅子上,那是静华方才坐过的地方,唯一没有被他们的战争波及的地方。
苏畅找出电热壶,烧水。一语不发。李纪桐在抽烟,看苏畅把水烧上了,在那里看着壶发呆,也扔给他一根烟。苏畅接了,点着抽起来。
水热了,苏畅找出暖水袋来,灌好热水,塞进静华的脚底,小心地不敢惊动她。静华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她怎么样?李纪桐低声问。
好像睡着了。苏畅面无表情回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李纪桐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对不起,说的很艰难,因为他低着头,双肘支在膝盖上,面对着自己脚。
苏畅没地方坐,这会坐在桌子上。原来的那个椅子已经被肢解的四分五裂,不能坐了。
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好久,谁都没有开口。里屋里的静华渐渐睡着了,感觉极度疲倦的她,在疼痛感慢慢消失后,踩着脚底的温暖睡着了。
天黑的时候,苏畅开着他的破车,用他的话来说是。因为他一个月几乎都没动过它,所以李纪桐和苏畅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把它擦干净,擦的时候龇牙咧嘴的,不是胳膊疼就是腿疼,都是今天打架后的结果。苏畅小声嘟囔着:你还真要把我打死啊?
李纪桐看着苏畅的脸说:我就不明白了,静华不是你好的那口啊,你发什么神经呢?喜欢她。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苏畅无奈地说。我只想好好地在她身边就好。
李纪桐摇头,说:现在还笑话我不?我们两个傻子!
就是啊!我知道她心里就没我们。
后悔不?
不后悔!你呢?
我?只是没你小子的勇气。好歹你吻了她了,我呢?不过我还是想揍你,凭什么啊,你!
苏畅没有回答,他在回味吻静华的时候的感觉……
你小子发什么呆呢!李纪桐说,把拖把拿去洗了去。
苏畅满脸幸福的去了,李纪桐看得心底里醋意泛滥,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