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
山里的黄昏格外美,树木花草都染上了一抹淡金色的光辉,远远看去,仿佛是画,又似在梦中,令人心醉。
夕阳和黄昏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象征?
为什么一些绝美的事物总是与死亡息息相关?
死亡本身是不是一件瑰丽奇美的事?
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飞尘漫天。
所以,老陈走进任家土院时就像是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满身满脸几乎已被飞尘染成灰白,左手拿着捆有些发黄的野菜,右手提着篮鸡蛋,看到任鬼神时笑得很愉快,可忽然有砂粒落入眼里,气得他不住咒骂,拿手一通搓揉。
“这群小崽子,白天搞,晚上搞,搞搞搞,人也要被他们搞死哩。”
老陈是村里唯一的更夫,和任家一样也是“钉子户”,开发公司早已把他家的菜地和鸡圈都刨平了,他依旧不愿搬走。
他年少时很穷,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到了中年才用两头牛换了个寡妇,隔年生了个小子。
现在,儿子大了,去了城里发展,久已不归。毕竟像小岗头这么样水电不通,连家用电器都未普及的穷山沟,出得去的都挖空心思在外面安生立命了,很少有愿意回来的。
老陈今年七十多了,至于具体年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用他的话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活着就能吃饭睡觉拉屎打更。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人总是要死的,记着年纪做什么?数着日子去死?”
“陈伯。”
任鬼神唤了一声,把院里的小板凳拿过去,招呼他坐下。
老陈“呸、呸、呸”的吐了几口灰,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鬼神,那事情怎么样了?”
任鬼神道:“成了。”
老陈瞪着眼,追问道:“没事了?”
任鬼神点了点头。
老陈一拍大腿,大笑道:“鬼神,你真有本事!我干了一辈子巡墓打更的营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怪事,这都连刨四座坟了。大家伙现在虽然都搬去了城里,毕竟根还在这,要是有心的清明重阳回来祭祖,看到自家祖宗的坟头都被刨了,尸体都叫人啃烂了,那还不找我老头子算账。”
他立时把野菜和鸡蛋递过去,紧紧握住任鬼神的手,接着道:“鬼神,这回你可帮陈伯大忙了!来,这些东西你收着,算陈伯谢谢你了。”
任鬼神也不客气,道过谢后,就笑盈盈的接下了谢礼。
昨夜,他之所以会去乱坟地,就是老陈的委托。
正所谓“深山老林怪事多”,小岗头村里但凡发生什么邪门的事,都是任家爷孙俩帮着解决的。山里人淳朴实在,对他们来说,钱财钞票远没有粮食重要。所以,每次驱邪后,村民们都会拿些瓜果蔬菜,五谷禽畜,送过来作为酬谢。
这些年,任家爷孙也是靠这唯一的营生,勉强过活的。
任鬼神想了想,忽然沉声问道:“陈伯,你知不知道那刨坟的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
老陈点起旱烟,猛吸一口,缓缓吐出一缕青烟,过了半晌,才慢慢道:“我哪里知道。”
任鬼神不再说话了,昨夜之事实在奇怪,虽然活尸已除,可他心里总是不太放心。他原本想探探老陈的口风,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苗头,现在看来老陈也是毫不知情的。
这一老一少又闲扯了一会儿,天色已渐渐暗了。
老陈将烟枪反扣在凳沿,“夺、夺、夺”扣了扣,倒出燃尽的烟丝,就缓缓的站起身来,道:“鬼神,我今天来,除了道谢,还是来道别的。”
任鬼神道:“道别?陈伯连你也要搬走?”
老陈皱了皱眉,望向远方山麓间徐徐落下的残阳,叹息道:“他们答应给我两倍的价钱。”
他的眼皮垂了下去,就像残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任鬼神沉默,他对钱并没有什么概念,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他不好干涉,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自己何尝不想离开这里?
老陈继续道:“你一定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为了钱,是不是?”
任鬼神摇了摇头,他摇头并不表示心里不是这么样想的,而是不知道。
这样的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人为了钱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
你能说钱有错?
还是人性有错?
所以,老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没有想错,我的确是为了钱。我之所以一直赖着不肯搬,就是为了多讹他们些钱。”
他忽然笑了,苦笑,仿佛是在笑自己:“我儿子你也见过的。”
任鬼神点了点头。
老陈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一个人在城里打拼,不容易。他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这是大事,拖不得,难道真要像我一样娶个寡妇?”
他忽然凝注任鬼神,道:“城里不比咱这地方,房子是买的不是盖的,吃喝是买的不是种的,老婆是买的不是拿老黄牛换的。”
“鬼神,你明不明白?”
任鬼神只能点头。
这些事他是不明白的,连一点也不明白。可他看得出,老陈不需要他真的明白,只不过需要些安慰罢了。
所以他握了握老陈的手,道:“陈伯,你什么时候走,言语一声,我和爷爷去送你。”
老陈笑了笑,那双老眼里的光就像夕阳。
他按住任鬼神肩头,语重心长的道:“鬼神,你爷爷是个老顽固,你劝劝他。他是无所谓了,再过几年俩腿一蹬就进棺材了。可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半大的小子,难道真要在这穷山沟里耗一辈子?”
“嘭!”
此时,木屋大门忽然洞开,只见任平生抄着根鸡毛掸子,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劈头盖脸的朝老陈打了过去。
“你这老东西,越老心眼越坏,你自己要走便走,到这里来撺掇我孙子作甚!?”
老陈吓得脸色一下就白了,左闪右避间还是被打了几下,痛得直叫:“老任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也是为你好,为鬼神好!”
“好你娘!你这老东西骗神骗鬼的理由倒不少,也就我孙子心眼好相信你,你以为能骗得了我?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来做说客!?”
老陈本还在喊冤,忽然不说话了,一边闪躲一边夺门而逃。
末了,回过头扯着嗓子大喊:“村头的老杨头昨天连夜搬走了,我明天就走,这小岗头村只剩你们一户了,你和你孙子就守着这穷山沟过一辈子吧!”
任平生盯着老陈远去的背影,将鸡毛掸子抖得虎虎生风,嗡嗡直响。
“你再多唠叨一句,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任平生的本事,老陈是知道的。他哪里还敢再说话,头也不回的跑了,半路上跑丢了一只鞋,他也不敢停下来去捡。
任平生闷哼一声,转头对任鬼神道:“孩子,别听这老东西瞎糊弄。就算他们把咱的房子捣了,咱也不走!”
“为什么!?”
任鬼神终于忍不住了,压抑多时的委屈和疑惑终于同时爆发了出来。
“为什么?”
“爷爷,为什么?咱们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
任平生略显惊讶的望着任鬼神,他没想到从小到大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乖孙,居然也会发脾气。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丢下鸡毛掸子,负过手去,缓缓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