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清晨,白家宅院里静悄悄的,二妹已做好早饭,帮着小桃拭擦着后厅、前厅、小客厅以及书房的桌椅。主子们全还在睡,她俩轻手轻脚没弄出一点声响。慧娴一人吃着早餐,要同季英一块去游玩,她又兴奋又有点难为情,这可是生平第一回跟一男人外出。放下碗筷她到后院望了望天,东方泛着淡淡胭脂红看来是个大晴天,她回房淡妆一番拎着乳白色的坤包走了出去。经过季英家门前时,她听到一声婉转的口哨声,侧头看到季英站在天井里朝她眨着眼睛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住笑走过。在弄口她环视一下心里嘀咕千万不要碰到熟人,可刚走一段路就同月娇迎面相遇。
“娴小姐,早啊,吃了没有?”月娇打招呼,她一手拿着两根油条,一手抓着一条酱瓜。
“吃了。你还没吃吗?”
“没吃。孩子还没起床,一大早上哪儿?”
“同朋友出去玩。”
这时一阵车铃声响起,季英骑着脚踏车从她旁边擦过,用铃声跟她俩打招呼。月娇笑了:“这老四真有趣。娴小姐,我走了。”她一边迈着步子心里却在想,单身就是利索,像她这岁数早该是孩子的娘了,再挑来挑去真要成老姑娘了。人长得俊又是校长,要找个般配又是单身确是有点难……
月娇在为慧娴操心,而慧娴是赶紧往前走,她已看到洪季英站在福安巷口张望,可偏偏耳边又听到有人叫“葛校长”,是本校的年轻女老师王美娟。
“一大早上哪儿?”慧娴先发制人。
“我……我上码头。”王美娟脸红了,吞吞吐吐说,“陈忠善在码头等我。”她害羞一笑匆匆走了。
陈忠善也是中山小学教师,大家都说俩人在恋爱,果真如此。“有一有二也许还有三。”慧娴心里提防着,还好到了福安巷口再没有见熟人。季英推着脚踏车叫她坐上去,他今天穿着一套米色休闲装显得很精神。慧娴正要坐上却又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中学好友顾吉玲,与她同行的还有其丈夫宋涛。
“你们伉俪一块去哪儿?”
“去哪儿,去南禅寺烧头柱香。”吉玲的腔调中带着明显的火气。“他妈昨晚梦见家里着火,今早五点多就把我们叫醒,要我们去烧头柱香,祈祷菩萨保佑,你说好笑不好笑?”
“老人家全这样,她帮你带孩子,你就顺她一点,免得宋涛夹在中间为难。”慧娴劝道。她看到宋涛的尴尬神情,遂又咬着吉玲耳朵说了两句,吉玲脸色平和下来注意到了季英。
“这位是——”
“一位朋友,和他一块去办点事。”
季英点头致意,顾吉玲上下审视着。倒是其丈夫善解人意拉了拉老婆的袖子说:“走吧,迟了赶不上。”吉玲没理会拉着慧娴走到一旁窃窃私语,慧娴摇头并打了她一下,她反而吃吃笑起来朝季英点点头拉着丈夫走了。“上来”季英叫道,慧娴踮一下脚坐到后架上,季英一蹬,车轮转了起来。
“笑什么?阴阳怪气的。”
“笑你好像在做贼,其实全写在脸上,大大方方承认不更好。”
“承认什么啊?”
“你说呢?”
慧娴脸红了,捶打季英的背以示抗议,季英笑容绽放开心地蹬着车。他可没料到同样在福安巷口有一双惊愕的眼睛注视着他俩远去。谁呢?季英的大嫂。
大嫂今天要回娘家,特地来位于福安巷里头的一家鱼丸店来买鱼面,这家鱼丸店打的鱼面无论口感或味道全好极了。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要说附近的住户,甚至较远的都会慕名而来,迟一步就可能空手而归。大嫂比小叔子更早来到福安巷,当她拎着三斤鱼面走到巷口时,恰巧目睹了小叔子载着慧娴而去,她不敢相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再说月娇回到家把油条酱瓜还有一块doufu搁在盘子上,进厨房烧热水,天冷用热水洗嗽舒服。没一会儿小鹏扫完弄堂抓着扫帚进来,到井边刷牙洗脸,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是用井水洗嗽。昨晚同修瑞对弈了几盘直到近十一点才躺下,但因已养成的习惯到到时自然就醒了过来。接着孩子们也陆续起来了,先是书林,片刻后明理、美林、庆林全下来了,明理把凤英背了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吃着早餐。
“明理,什么时候放假?”凤英问。
“下礼拜四。”
“前天我送毡去,你寝室门口围着一堆人在哈哈笑什么?”美林问。
“他们在笑我寝室门口贴的一副对联。”
“写什么那么好笑?”
“右联是‘哼哼哼哼哼’五个字;左联是‘哈哈哈哈哈’也五个字,横批‘同乐’。”
大家一听全笑了,“什么人想出来的?”庆林问。
“是我寝室两个同学绰号危地马拉和象牙海岸,俩人形影不离,同学称‘哼哈二将’,可能因为如此他俩才写出这样的对联。”
“怎么会起这样的绰号,有什么典故吗?”美林说。
“他俩一位叫危地南,一位叫项海波,同学感到拗口,经过集体讨论一致同意给改名为危地马拉和象牙海岸,又顺口又好记。”明理笑着说。
“可这名字也很怪,那儿好记了?”月娇说。
“这不是人名,是两个国家名称,就像我们国家叫中国一样。”明理解释。
“国家叫这样名称也太怪了。”小鹏也说。
“还有呢,”明理说“对联是礼拜三下午贴的,礼拜六下午时横批被人改成‘神经病’”。
哈哈哈,大家又开怀大笑。明理又说:“我讲一条打一字的谜语,是新年晚会上一位同学说的。”
“常见的字还是偏僻的?美林问。”
“很常见的,除了娘以外,你们全认识。”
“你说吧。”小鹏来了兴趣。
“注意听,‘一边绿一边黄,绿的喜水黄的喜风,喜水的怕风,喜风的怕水’”明理又重复一遍。除了凤英外每个人嘴里一边喃喃着一边思索着,而瞧着各人神态凤英忍俊不禁。明理则说:“一下子想不出来,慢慢想嘛,猜对了给两粒糖。”
饭店吃午饭时,小鹏把谜语讲给众人听,“这个字由左右俩部分构成,这两部分是有颜色的,一边是黄色的,一边是绿色,黄色的喜欢风又怕水,绿色的则相反喜欢水但怕风”,小鹏想众策众力定能猜出来。饭店伙计们也围在一块瞎侃,个个冥思苦想,到了四点还猜不出,钱多忍不住了,叫庆林回家问去,庆林噔噔走了,很快便转回来。“什么字?”众人异口同声发问。
“很简单一个字,我给你们提示一下。”庆林装腔作势说,“绿色的乡下最常见,那黄色的我们天天见,只要是活人就离不开它,把眼睛朝前就看到了。”依福说:“朝前看不就是灶台,还有锅碗勺盘,还有荤的素的,哪一样是黄色的。”
“你看灶里有什么?”
“木柴。”阿胖抡先说,他已不胖了。
小鹏恍然大悟道:“我知道黄色是什么了,是‘火’字。”
钱多拍一下脑门:“对呀,火不就是黄色喜风怕水嘛。”
庆林很得意:“猜出了一半,另一半是绿色乡下最多,但不一定一直是绿色,到了大热天就变成黄色了,你们好好去想一想。”
庆林在趾高气扬,而其他人也各找人请教去了。书林讲给师傅听,济民一笑告诉他是什么字;美林当然跑去找可云,俩人一起分析,半小时后便猜到了;月娇苦苦地思索着,直到日头偏西还是没半点头绪,她去向慧芬请教。慧芬说,这字谜我见过,我想一想。几分钟后,她写在纸上给月娇讲解为什么是这个字。
饭店打烊,庆林一进屋便迫不及待问想出来没有,月娇说:“你娘脑袋瓜好使,怎么会想不出来?”
“那你呢?”
“你想出来没有?”美林反问。
“我想出来了。”庆林大言不惭地说,明理偷偷笑。
美林一翘下巴:“你都能想得出,我还能想不出吗?”
书林最老实了,“我没想出来,师傅告诉我是‘秋’字。”
小鹏一拍大腿:“对,对,是‘秋’字,绿色的是禾,我是乡下人,怎么没想到呢。”
美林睨了庆林一眼说:“我也讲一个谜语: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猜一件东西。”
月娇支着下巴说:“春去花还在这不稀罕,市场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卖;水无声应是池塘,可鸟怎么不怕人呢?你想到没有?”小鹏摇摇头,庆林则向明理投去询问目光。美林叫道:“不许作弊。我就不相信‘秋’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娘,帮我看住他。”美林出去倒洗脚水,趁着这一刹那明理给庆林耳语一句。美林进来,“娘,俩人有没有怎么样?”月娇笑着摇摇头。美林冲着庆林:“猜出没有?”
庆林一扬下巴:“猪都能猜得出。”
“你说是什么,猜不对就是猪。”
“不就是一幅画,画在纸上当然水无声花不落鸟不怕人,又不是真的。”庆林抢白着,他很解气,平日总是妹妹嚷着。
“哼,算你蒙对了。”美林顶了一句,气鼓鼓上楼去了。明理打了庆林一下:“你呀,也像三岁孩儿一样。”一旁的小鹏和月娇开心笑着,这就是天伦之乐。
又是一个大晴天,九点时慧娴左手拿着小说《三剑客》,右手拎着一小矮凳走到后院。先观赏一会金鱼,而后坐下背光看起小说,看几行就看不下去,抬头环顾四周:桂花树上尚有稀稀拉拉的几片绿叶,但已毫无生气,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枯叶顿时离开枝条盘旋飞舞后落到地上;方竹不愧是岁寒三友之一,依然挺拔葱绿;已清理过的池塘水面如镜,红鲤鱼不时浮到水面,可听到觅食的唧唧声。周围是那样安详平和,但却平静不了她那纷杂的心。那天到达梅家村时,季英上下已汗水淋淋,上衣脱得只剩下一件海军衫,可仍然精神亢奋,她明白这是为什么。来观赏梅花的人颇多,她起初还有点不安,怕遇见熟人或朋友,可当走进高低错落的梅林中,清丽的花朵,浮动的幽香使她忘了不安。 村外的溪畔,潺潺流水映着十来棵怒放的红梅,在暖暖的阳光下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初春景象,令人心旷神怡。季英用德国造的相机为她拍了好几张照片,从神色中可看出他渴望她能张口说跟他合影一张。可直到离开她始终没张口,不是她不愿意而是没有张口的勇气。对于季英的付出她很感动,可当她跳下脚踏车时连一句“谢谢”都没讲,她认为讲“谢谢”太生分了,讲其他嘛又开不了口。这样下去怎么收拾呢?慧娴心中乱如麻,她凝视着天空告诫自己赶快止步,不能再陷下去了。她闭上眼睛长吁一口又睁开,缓缓转动着眼球,最后停在桂花树上。与桂花怒放招蜂惹蝶相比,眼前的桂花树就好比人老珠黄了。她脑海里不由想起一首唐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使无花空折枝。自己还能是一朵好花吗?住在这儿后,面对振华、美林等少男少女,她有一种老了之感觉,是该折了。让谁来折呢?季英吗?这么多年来她为什么对男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呢?自己心里清楚是当年那位南洋客张文斌没看上她,伤了她的自尊之缘故。季英的执着让她的自尊得到满足,从相行、相谈、相知、相好到今天可以说是相……相爱了,季英爱她是无可置疑。那自己呢?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这不是太荒谬了嘛,几个月前还跟堂姐一块损他厌恶他,一下子来个180°转弯,岂不是贻人口实,怎样对堂姐交待呢?还是悬崖勒马吧……勒得住吗?扪心自问很思念他。唉,怎么办?慧娴思前想后,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高到头顶还定不下心来,直到小桃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娴小姐,您的信。”小桃站在她跟前,手指捏着一封信。
信是季英寄来的,信不长,一百来字。
娴:
两天未见,甚念。
娴,当着你的面,我缺乏勇气说一声我爱你。活到三十五岁马上就三十六岁了,可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如梦如幻深深刻在我心坎中。我们相识已很久,可交往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你就是我一生要等的人。
娴,我才疏学浅,不会写出华丽诗赋动听文辞。我也清楚自己不才且有很多瑕疵,但我有一颗赤诚的心,一颗真爱的心,我懂得你,我尊重你。娴,你我都已不年轻,人生能有几何,请答应让我娶你,请屈尊下嫁给我。我不求天长日久,只求执子之手共度你我下半生。
季英 民国三十一年腊月廿一
字不算漂亮,但遒劲有力,慧娴看了一遍又一遍,更加意乱心烦。
第二天,季英又来一信约明日午后西湖金鱼池相见,还恐吓说若失约他会冲进白家要人。慧娴看了没生气,她喜欢的就是这种血性男儿,翌日她如期而至。
季英见到她二话不说拉着就走。这是慧娴头一回被男人牵着手,她想抽回,可季英紧紧地攥着,且见他沉着脸,她暗忖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心里扑通扑通,顺从地随着他走。离开金鱼池右拐进一月儿门,门里有人工的小桥流水以及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山不高却别有洞天弯弯曲曲的,洞口写着“仙居”二字,因是冬季又值晌午,四周空无一人。季英拉着慧娴走进仙居,里面很窄只容一人行,季英在前慧娴在后,走到深处季英蓦然回身搂住她热切地吻起来。慧娴猝不及防拚命挣扎,无奈季英双臂像螃蟹的两只大螯箍住她动弹不得。好几分钟后季英才松开手臂喘着气说:“我爱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回答他的是响亮的耳光,“流氓”,慧娴愤怒得脸都变了形,气冲冲往外走。
“娴,娴,听我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季英跟在后面央求着,“饶我这一回吧,饶我这一回吧。”
慧娴头也不回迈着步。“那好嘛 ,我用我的命表示对你的歉意。”慧娴依然往前行,心想什么意思啊,走了十来步后有点明白,转头一望只见季英朝湖边走去,边走边脱着上衣。“他……他要干什么?”来不及多想,跑了过去。“你要干什么啊?”“我说了,我用我的命来表示对你的歉意,反正世上也没人在乎我,麻烦你回去通知我父母来西湖收尸。”季英已脱光上衣露出强健的胸肌。虽说阳光灿烂可毕竟是冬天,慧娴心慌了,抓住季英的手,“别这样,快穿上衣服。”季英甩掉慧娴的手,“我是流氓,别弄脏你校长的手。”他又脱下外裤、秋裤,剩下一条裤衩,光着脚丫子。
慧娴又害怕又心疼,泪珠刷地涌出,“是我说错了,你快穿上衣服吧,求你了。”
季英不依不饶:“你没错,是我亵渎了千金小姐,我以死谢罪,你该满意了吧。”说着,他又走了几步已到了湖边缘,慧娴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什么害臊,冲上去从背后紧抱住:“是我说错了,我爱你,我可以对天发誓。”泪珠滴落到季英的肩上,他露出胜利的微笑,他孤注一掷,他赢了。
俩人又躲进仙居,这一回慧娴主动搂住季英,任凭他摆布。她尝到被心爱男人亲吻的那种甜蜜滋味,她全身颤悸瘫倚在季英身上。季英越搂越紧,他拚命克制着才没做出须到洞房花烛夜才能有的举动。当他放手时,慧娴却环住他脖子吻起他来,此刻她很后悔适才的动怒,实在太可笑了。
慧娴沉醉在幸福中时,在白家,慧芬午睡醒来后叫小桃上楼看慧娴起来没有,因为今年春节迟,修瑞待不到过年于昨日返回菲律宾了,理由是牵挂生意。慧芬明白除了生意还牵挂着秋儿,丈夫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当妻子的当然不舒服,刚刚离别更是惆怅。她想请月娇、素兰再加上堂妹一起打麻将来解闷。小桃进来说,娴小姐不在,二妹讲她出去了。慧芬诧异上哪儿去了,也不讲一声,少一脚打不成了。她想了想来到月娇家,拉上月娇逛街去了。
女人逛街就是逛百货店逛布店,这家看看,那家瞧瞧,慧芬给振华、美林各扯了一块布料。月娇说美林是前世修来的福,摊到你这样干娘,同样是干女儿,我却不能为小满做半点事,只能眼看着她在那种地方受罪。慧芬说她也是大姑娘了,劝她早日从良,不就离开那种地方了。月娇说从良不容易,老鸨狮口大开呢。月娇说了小满和邓明光之间的事。
慧芬听了后说:“我想一想能不能助她一臂之力。”
“我先代小满谢谢你了。”
“别,别,还不知能不能帮得成。”
“有这心意就难得了。”
“你这干娘也是难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看这孩子可怜。”
慧芬点点头:“这世上可怜的人很多,她也是有福气遇到了你。”
这几天,怡美院的bao妈很是窝心,三、四个巡警天天来这里转悠,理由很正当,看看有否日本探子来ji院混水摸鱼蛊惑人心。bao妈哭笑不得,我这儿是供爷们寻欢作乐的,无伦piao客或姑娘全不在乎什么国家存亡,日本探子又不是吃素的,哪能来这儿。本来年前年后是pirou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而今piao客跨进门,一看到大模大样板着脸的巡警,先是一愣接着赶紧开溜,弄得怡美院门可罗雀。bao妈实在坐不住了,这一天好酒好肉摆了一桌,堆着笑容说:“诸位大爷辛苦了,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务必赏脸。”大爷们一句客气话都不讲,拿起筷子猛吃猛喝起来。bao妈恨得牙痒痒的,脸上却笑盈盈地给大爷斟酒,不大工夫菜盘见底,爷们满口酒气。bao妈心里咒骂一群饿鬼上老娘这儿白吃白喝,噎死才好。一连三天款待后,bao妈嗲声开了口:“诸位大爷。不知奴家什么地方得罪了大爷,再这样下去我怡美院二十来口只能吃西北风过日子了。各位大爷都是痛快人,请透点风,奴家死也死个明白。”说着还挤出两滴泪珠儿。
四位巡警哈哈笑起来。毕竟吃人的嘴软,一位较年长的剔着牙说:“妈妈,你哭什么穷,听说有一位小满姑娘要赎身,你开了一笔天价,即使怡美院关了门,也尽够你下辈子享用了。这几天生意是清淡了点,这损失对你是九牛一毛,那能就心疼到流泪呢。妈妈,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弟兄们开涮,嘿嘿。”这下bao妈心里亮堂了,原来祸起萧墙,要赎小满的邓明光竟有这么硬的后台。赶忙说:“诸位爷,奴家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儿一点小意思算是奴家孝敬诸位爷的茶水费。”说着一人塞了一红包。
接下来勿须多言,小满的出嫁日子定在正月十二。腊月廿七那天,月娇把小满接到家里。小满来了后,煮饭、洗衣、搞卫生甚至劈柴全被她抢去干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闲下来不是给凤英捶背便是给月娇揉肩,浑身像上了发条一样使不完的劲。凤英感叹说,我们家没有钱,不然把小满给庆林当媳妇多好,你瞧庆林看小满那眼神。月娇懊恼地说,早知道二少奶能有那么大能耐,百来块光洋我也拿得出来,便宜了邓明光了。凤英说,这就是命,俩人没有做夫妻的命。
同往年一样,从正月初三开始,慧娴去每一位教师家里拜年。初五这天来到向老师家,向老师拿出瓜子、花生、糖果、桔子等食品热情招待,并说季英昨天来过,寒暄一阵后拉着慧娴走进里屋关上门。向老师的小女儿想窃听她俩讲话,无奈房门挡住了声音。她紧贴耳朵,恨不得把耳朵嵌到门上,她的二嫂见状捂着嘴吃吃笑,向老师的丈夫——一位中学老师看见后抓着闺女的胳膊拽到厨房训了几句。而房里,面对长者的关心,慧娴坦陈正和季英交往,有共结连理之可能。
今年冬天很怪,祭灶那天来了一股寒流,气温骤降,大年三十冷得手冻脚冻,年夜饭上家家户户全吃火锅。可从正月初三开始气温回暖,而后节节攀升,到了初八九已暖得如阳春三月,爱美的年轻人穿起了春衫。因天气晴好,正月初十是礼拜日,季英带着慧娴在码头坐上开往棋山的渡船。
船上坐着三十来号人,大多是年轻学生模样,有的是好友,有的是情侣,年轻人生性活泼,说笑声不绝于耳。随着船尾“欸乃”的摇橹声,船儿缓缓劈开江水逆流而上,船头激起一簇簇浪花,江北的青山,江南的田园,农舍以及袅袅炊烟慢慢往后退。行到一半水程后,渡船拐弯东行,此时船上所有人全都目睹到前方水天交处浮动着一轮火球。突然火球腾空而起,瞬间江面上金蛇狂舞霞光万丈,游客们被壮观的景象所震撼,屏息凝神几秒后,年轻人欢呼起来。只有艄公艄娘依然淡定地撑篙摇橹,他们长年累月出没风浪里,看惯了旭日东升夕阳西落。
季英同慧娴坐在船尾一侧,一边欣赏着景色,一边用眼神、手势交谈着,慧娴真想就这样坐到天涯海角。对面几位年轻男女小声滴咕着,“瞧,大哥大姐结婚肯定有些年头了,还如此甜蜜。”一清脆的女声。“你怎么知道,他们告诉你了?”一男声抬杠道。“你们看不见啊,脸上写着呢。”另一女声抢白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一个较嘶哑的声音。“你们男的全是瞎子,上帝白给你们一对眼珠子。”最初的那位女声,“哈哈哈”快乐的笑声。季英、慧娴对视一眼,季英含情脉脉,慧娴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夜色垂暮时,季英吹着欢快的口哨推着脚踏车回到家。听到门响声,大哥从厅堂出来说:“爹、娘在房里等你。”季英停好车走进厅堂倒了一杯热茶大口大口喝着,袖口被佣人阿玉姐拉了一下。她压着嗓门说:“老四,你又犯事啦?你爹很生气,你小心点。”季英摇头:“没有啊。”大哥探出头喊了一声,季英应允着走进父母的房间。房里父母尤其父亲洪大海铁青着脸,大哥伯英也是一脸沉色,大嫂则是歉意的神情。
季英很是奇怪:“什么事啊?”
“畜生,给我跪下。”父亲厉声道。
“演的哪出戏,有话说呗,什么时代了,还兴下跪?”季英漫不经心说。
“你干的好事,你不要脸皮,我们还要做人。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yindang的儿子,丢人丢到家门口了。”洪天海猛然一跃而起,扑前‘啪啪’俩巴掌,七十岁的人如此矫健,令人刮目。
季英没有提防躲闪不及,抚着左脸颊愠怒地说:“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是老子,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
大海一听怒不可遏,“你……你还有理。”又扬起手臂,大哥大嫂死命拉住。
“打嘛,还能再打到?”季英一副桀骜不驯。
“你,你,你……”大海指着说不出话。大哥喝道:“老四,别闹了,老实说吧,我们全知道了。”
“莫明其妙,叫我说什么啊?我又做了什么让你们感到丢脸呢?”季英也吼起来,“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偷鸡摸狗,行得正坐得直,光明正大得很。”
“老四啊,”母亲开了腔,“我和你爹都以为你已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可你却是越发出格了。你在外面胡闹,我们闭一眼睁一眼没跟你拧到底,可你竟胡闹到家门口来,你不是太胆大妄为了吗?一传开来,在街坊邻里面前我们怎么抬得起头,你存心同我们过不去是吗?”
“什么家门口,你说明白点,不要打哑谜,我愚笨得很。”
“别装糊涂,你和娴小姐的事,你大嫂全瞧见了,这不是家门口的事吗?”
原来上回在福安巷口亲眼目睹后,大嫂很惊讶却又疑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昨晚季英说要和友人去棋山游玩,她便多了个心眼,早早起来守在门边。见慧娴走过后就躲躲闪闪跟在后面,季英注意力只放在慧娴身上,没料到黄雀在后。一切又再次落入大嫂眼帘,这下她断定小叔子跟娴小姐好上了。回家后她把两回所见告诉丈夫,伯英一听眉头紧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万一白家闹起来,自家颜面扫地。他不顾妻子劝阻向父母说了,洪大海一听气得不得了,“这臭小子,要弄得洪家在福井弄待不下去他才甘心。”于是有了上述一幕。
哦,是这码事。季英耸耸肩:“没想到大嫂还有做暗探的本事。好嘛,我如实招供,我和娴小姐好上了,我们合得来,我要娶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季英嘴里吐出“娶她”二字,四双眼睛相互看了看,满是怀疑。洪大海不信:“你是说要和娴小姐结婚,娶她为妻,我没听错吗?”
“是的,我要跟她白头偕老。”
“你转性定下心了?”母亲半信半疑。
“嗨,我不结婚,你们唠唠叨叨;我要结婚,你们也是唠唠叨叨。”
“那娴小姐本人意思呢?”大嫂插上一句,这才是关键。
“她意思嘛,”见父母兄嫂盯着,季英眼睛一转,“爹赏了我俩耳光,我不说了。”
“臭小子,想急死我啊,算爹不是,快说。”洪大海瞪着眼,舐犊情深一览无遗。
“娴小姐是大家闺秀,一校之长,又端庄大方。她看得上你什么,也许只是你单相思一厢情愿吗?母亲淡淡地说。”
“妈,你不要用激将法,没有成定局我是不会说出口的,我从来不讲没把握的话。”
“这样说,你同娴小姐已经,”洪大海用俩手指比划着,“哈哈哈,好小子,真有两下子,能叼到娴小姐当老婆够有本事,跟我当年一个样。”
“那当然,我是你的儿子呗,你能把妈从杭州叼回东洲,我自然也能叼到一位又能干又漂亮的的老婆。”季英不无得意地说。
“别贫了,一唱一和,没羞没臊,吃饭去嘛。”母亲嗔道。
“今晚喝两盅吧。”洪大海对儿子说,又吩咐媳妇:“叫阿玉姐去饭店买半只卤鸭,再捧一盘醉排骨。”洪大海心情大悦。
酒足饭饱后,洪大海跟妻子商量:“这冤家终于收心了,夜长梦多,得赶快请个媒人上娴小姐家提亲去。”海姆沉思片刻说:“我看就请二少奶作媒好了。她跟我们几十年街坊,又是娴小姐的堂姐,若不是她拉堂妹来她家居住,也就不会有此桩好事,事成之后该重重谢她。”洪大海点头称是。起身看了看黄历说:“十三,好日子,你带上两包好茶去吧。”
洪大海夫妇为儿子亲事决定请慧芬作媒人,而此时在白家小满正给慧芬叩拜着。明天小满便要为他人妇了,今晚月娇带她来向慧芬告辞,感谢她鼎力相助。慧芬拉起她并给了一红包,小满推辞。月娇说,收下吧,这是二少奶的一片心意,但愿从今往后拔开云雾见青天,小满含着感恩泪水收下。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花轿来了,小满向凤英、小鹏、月娇叩头后,流着泪上了轿。庆林、明理点燃鞭炮,在噼哩啪啦声中,花轿出了巷口。邻里们围拢看热闹,月娇目送着祈祷小满在新的家中能得到家的温暖。
东洲习俗,女儿出嫁第二天回门,十三日上午,小满带着邓明光回娘家。因为小满是当妾室,昨日邓明光没来迎亲,所以今天月娇才见到干女婿。他中等个头,细皮白肉,长相尚可,不雅的是才四十头已半秃。能跟妾回娘家,看来对小满是有感情,对月娇一家也彬彬有礼,月娇还算满意。她以丈母娘身份叮咛他要善待小满,邓明光满口应诺。中午,月娇在饭店里办了三桌酒席,由于饭店未开张,小鹏掌勺,庆林打下手,美林、书林上菜。主桌上坐着新婚夫妇,凤英、月娇、二叔、二婶、彩娇、素兰以及月娇硬拽来的慧芬共九人,明理学校今天开学,故不在。另两桌是怡美院的姐妹、bao妈、三娘以及干杂活等人,大伙儿全欢欢喜喜吃着喝着说着祝福的话语,小满很开心。
由于公爹不在场,慧芬多喝了几盅,午休睡得沉直到三点才醒来。起床后陪着白老爷闲聊,说起小满的身世。白老爷感慨地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当年京城里,抽上大烟的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穷人家则卖儿卖女。很多qinglou姑娘原来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你算是做了件善事,帮她从chang门中跳了出来。中午我只盹了一下,就梦见你娘,还讲了几句话,醒来全忘了。咳!”白老爷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