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茵:
九年级的生活,其实和其实和七年级八年级差不多,说不上有多累,只是在看着操场上奔跑的七八年级的新生时,心里会莫名地涌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才一眨眼的时间罢了,自己在这个学校里,竟然已经成了晚辈。
记忆中无比清晰的,进初中第一天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整个班级都是陌生人,唯一认识的只有召南。但他似乎认识很多人,和一群男生玩得不可开交。
那天,我妈在黑板上写下了她的名字,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站在讲台上的那个女人,不再是我的妈妈了。
我们在一张信息卡里填上自己的名字,生日,爸妈的名字,工作。然后我妈,不,是方老师。方老师让我们和同学交换着看看,好让大家尽快熟悉起来。
林梓妍向我转过头来。她和简爱坐在一起,和我隔了一个过道。她将两张信息卡递给我,她的笑容很甜美也很干净,眼睛弯弯地眯在一起,露出可爱的兔牙。她的声音很清脆:“同学,我们两个想跟你换一换,好吗?”
后来,在我和林梓妍很熟了之后,我问过她:“全班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和我换信息卡?”林梓妍很甜美很干净地笑着说:“缘分吧,而且我一看你就觉得你一定是成绩超拔尖的优等生。”
我微笑着将自己的信息卡递过去,把她们的信息卡接过来。然后我看到了那两个名字:林梓妍,简爱。
其实说起来挺丢脸,我在小学阶段虽然看了很多书,虽然我一有空就把自己关在图书馆,但我对外国的名著实在是一窍不通。所以,当时我真的没有感觉到“简爱”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只是单纯的觉得“简”这个姓很少见,“简爱”这个名字也挺好听的。当时吸引我注意力的,是林梓妍的生日,1999年6月9日,和我是同一天。
缘分啊。在这个只有50个人的班级里,找到一个三百六十五分之一可能性的奇迹,这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可能性还是在全班人都同一年出生的情况下。而且林梓妍在那么多人里独独找到了我,独独和我交换了信息卡,上帝果然喜欢创造惊喜。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瞬间认定了林梓妍一定是刚才和我说话的女生,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或许,同一天出生的我们,真的有某种微妙的默契。
我把两张卡片递回去,我惊喜地笑着说:“林梓妍,我们同一天生日。”
我不知道林梓妍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她和简爱只是震惊地望着我,林梓妍说:“莫茵,你妈就是方老师?”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林梓妍的表情就像在南极看见了北极熊一样可爱,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她问我:“你知道我们两个里面谁是林梓妍谁是简爱吗?”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
她有些小兴奋地看着我说:“我,我是林梓妍。”
我笑了笑,我想说,我猜到了。同时我也知道了,林梓妍没有注意到我的生日,也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话。她看到的,只是我妈妈的名字。
后来,开学一周后,我妈告诉我,林梓妍今后每天都要来我们家做作业。那一瞬间,我再次感叹了一声:“我和她还真不是一般的有缘。”
“为什么这么说?”我妈问我。我笑笑,没说话。我妈也并不追问,只是说,“你们两个写作业的时候不要聊天。还有林梓妍的英语很好,你多跟她学学。她理科不太行,你也多帮帮她。”
我说我知道,我已经见识过林梓妍神一样的的英语了。第一节英语课,新的英语老师用纯英文讲了一大串开场白,全班都听懵了,英语老师居然还叫我们翻译。当时,只有林梓妍胸有成竹地举起了手,从容地将老师刚才讲得翻译成了中文。那刻,全班都向她投去了膜拜的眼光,她就在一片佩服的唏嘘中,满意又得意地笑了。
在一节下课,林梓妍刻意地绕到了我的桌边,一脸兴奋地说:“莫茵你知道吗,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到你家去做作业了。我还从来没有试过和同学一起做作业呢。”
我笑笑:“我们真有缘。”
“是啊,”林梓妍笑得越加灿烂,“刚开学就认识了你,现在还要和你一起写作业。”
“还有一点,你忽略了。”我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你说的是什么?”
“我的生日是1999年6月9日,”我转着手里的笔,我的声音也兴奋了起来,“和你是同一天。”
林梓妍惊讶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惊喜地尖叫道:“天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莫茵我们上辈子一定是姐妹!”
林梓妍对我而言是一个特别的人,她是我初中里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后来,我疏远了她,亲近了夏新和庄奕,但林梓妍始终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是最好,却是最初。
林梓妍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孩,也不文静,她喜欢说话,有点吵闹。说实话除了叶初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文静安然得像一幅画的女孩。林梓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生一样,穿着印有学校英文缩写的校服,上四十分钟又四十分钟的课,埋头在无边无尽的作业和考试里,抓住一切机会脱掉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穿的各种精致漂亮的T恤或衬衫。直说就是,林梓妍并不是一个特别的女孩,甚至有一些自以为是的骄傲,所以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多朋友。
其实,我对林梓妍最初的厌恶,也就是来自于对林梓妍的嫉妒,还有她对我的忽视吧。在家里,她和我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在学校里,她却和我很疏远,因为她有更多更谈得来的朋友。
不得不承认,在我们十五岁的天空里,友情是最变幻莫测的那朵云。
怎样才能像林梓妍那样有很多很多朋友?这并不像解一道数学题,无论多难,总能找到唯一正确的答案。像夏新说的:“莫茵,其实你还是不懂怎样与人交往。”
夏新和林梓妍,都是那种可以在朦胧中拿捏一种张弛有度的分寸,从而控制全局的人,或许这也是一种天赋。
夏新说:“林梓妍她,可以以自我为中心,让人很讨厌她,但说实话,和她在一起聊聊天,玩闹玩闹,其实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我喜欢和林梓妍呆在一起,但我讨厌她,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讨厌她的什么,这种自相矛盾的情绪总是让我觉得快要发疯了。于是最终,九年级,当林梓妍不再来我家时,我终于还是彻底疏远了她。或者,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矛盾,单方面的小情绪,林梓妍依旧,看见我时会笑着打打招呼,会在我经过她的桌边时拉住我的衣袖问我几道难题,会在我买了一个新的笔袋时嬉笑着说:“莫茵,你跟我的品位真是越来越像了。”很亲切,很有距离。
林梓妍曾经在一次考试后很直白地说:“莫茵,我真嫉妒你!”
“所以你在学校不喜欢跟我呆在一起?”
“有这方面原因吧”林梓妍很是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觉得,如果交朋友,最好交那种和自己完全平等,像夏新和简爱,或者和自己有很大很大差异,像苏易夏,这样的话才不会有嫉妒。和你平等的人,你犯不着去嫉妒,比你好很多或比你差很多的人,你也不会去嫉妒,像苏易夏,她的成绩班里倒数,所以她不会来嫉妒我,因为在成绩上,我对她而言遥不可及,而我也就更加不会嫉妒她。莫茵你不一样,你并不是那种次次年级第一的真正天才的学生,你从来没真的考过年级第一,只是徘徊在前十,最差也考过二十来名,我最好的一次考了年级第十四名,所以我总觉得如果我努力是可以追上你的。我们之间没有绝对悬殊的距离感,但我就是追不上你。”
她微微咬了咬牙:“这真是,让人很生气。”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侧过上身轻轻拥抱了林梓妍,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我们心照不宣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继续写作业。
我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我也很嫉妒他,其实,我是真的很想融入她的朋友圈。
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很想怎么样”,我总是说“如果我怎么样,你就让我怎么样”,把一个个愿望当成目标去达成,我从不喜欢当一个哭着要糖的孩子,我有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原则。
同样的,我也从来没有对庄奕说过,我是真的很想和她做很好的朋友,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升入惜楠高中,真的很想看到她交一个男朋友,谈一场真正的恋爱,真的很想在很多年后回忆起彼此时都能会心而笑。
洛子衿离开了庄奕,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她们早就应该分开了,但我看得出,庄奕很伤心。徐晴识趣地没有打扰她,于是下课,我和庄奕就像两个老太太一样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晒太阳。临近十月,阳光已经显得有些稀薄,时不时被云层遮挡。
楼下有几个男生嬉闹着,他们试图把一颗糖扔到三楼他们的同伴那里,但也不知道是角度问题还是力气问题,那颗糖直直地被扔到了二楼,砸中了我们班的窗户。庄奕想也没想地弯腰把糖捡起来,撕掉包装纸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一个男生迅速从一侧的楼道里跑上来,一双眼睛雷达似的在地上搜寻了一阵,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庄奕伸手就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我龇牙咧嘴地忍住笑容。
男生搜寻无果,跑到栏杆边,冲着下面大喊:“没有,找不到,真的扔到这楼了吗?”
“是扔到那楼了,可能被谁捡走了。”下面的男生唧唧呱呱议论了一会儿,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连一颗糖都要捡,是有多不要脸多小气。”男生嘟嘟囔囔地从我身边走过。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后,我终于忍不住爆笑出来:“听到没庄奕,你‘是有多不要脸多小气’?”
“谁看见我捡了?”庄奕挑着眉毛吊儿郎当地看我。
“我看见了啊。”
“你是原告,不能当证人。”庄奕歪着嘴笑了一下,“再说我心情不好想吃甜的,原告就饶了我吧。”
庄奕的声音显得很低落:“莫茵,今天放学你跟我走吧,如果我一个人,徐晴肯定会来缠着要和我一起走。”庄奕艰难地沉默了一下, “但是我今天不想和她一起走。”
“你还有点良心,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
“我还没心没肺?这种东西会遗传。”庄奕的眼睛不知道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我妈又不结婚了,她本来是真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她又突然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比前一个更有钱。我爸养着那个女人又不肯跟她结婚,我怎么觉得跟我爸妈比起来我真是比特仑苏还纯。”
“你真好意思说。”我故意大惊小怪地笑了起来,“喝酒,刺青,打耳洞,交女朋友,你爸妈十五岁的时候绝对不敢这么做。你要是特仑苏,我们全班都是纯净水,连矿物质都不带一星半点。”
庄奕把手轻轻地贴在胸前那个刺青上,有气无力地仰着头看被云层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像吸烟一样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的眼睫毛微微地垂着,带着点忧郁又柔软的疲惫,这时的她看上去真像一个女孩。然后,她嘲弄地,凌厉地说:“莫茵,你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但你其实什么也不懂。你有时候真的很,”庄奕停顿了一下,她像是享受这一刻的停顿带给她的静谧,“很幼稚很自以为是。”我愣住了。我从来不知道庄奕还能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在这一刻才有一种清晰的惶恐,我想是洛子衿的离开改变了她,但或许,从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莫茵,我爸妈要离婚了”的那刻起,她就已经在改变了,只是我没有发现。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在扭曲着她的性格,如同在深海里引爆的炸弹,海面依旧平静,看不出海底早已满目疮痍。
放学,庄奕值日,我背着书包在教室门口等。我看见徐晴徘徊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往教室里瞟,又迅速转过头,抬起手揉揉细软的头发,有些焦急地踱着步子。她的书包很大,沉沉地压得她的身材看上去更瘦小,像小学生的模样。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清晰地勾画出她脸上急迫的神情。
我想我有时也实在是犯贱,我走到徐晴面前,问了一句:“徐晴,你等庄奕吗?”
“嗯。”徐晴抬头看我。
“你自己先走吧。你给庄奕一点时间。”我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自得又自负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炫耀些什么。
“这样,”徐晴踌躇了一会儿,她再次透过窗户看了看正在拖地的庄奕,然后她抬头对着我嫣然一笑,“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徐晴背着包走向楼道,她的背影有些孤独,另一边,庄奕开始把各种书堆进书包里,她的书太多了,撑得书包好像被水泡涨的馒头一样膨大起来,结果很显而易见,书包的拉链拉不上了。庄奕跟拉链交上了劲。我看了一眼手表,忍无可忍地走进教室把书包从她手中抢过来。
“你几岁,连东西都不会整理吗?”我震惊地从书包里抽出几本八年级的课本,不可置信地看着庄奕,“你这书包是从八年级开始就没整理过吗?”
我又从里面拿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书,甚至翻出了几本一年多前的杂志。我很抒情地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感情也是乱七八糟的。”把明显变轻了的书包递给她:“走吧,快赶不上时间吃晚饭了。”
庄奕淡淡地笑了一下,洛子衿的离开似乎让她沉静了下来。但这只是暂时的,庄奕天生放肆且桀骜,如果是作为一个男孩子,她真的很吸引人:“今天是英语课,我可以慢慢吃,反正我做卷子的速度比那班白痴快了一倍还不止。”
“那是你,想想我怎么办吧。”我们一边说,一边离开了教室。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灰色的天空像一张哀伤的脸,浮动着不知名的尘埃,术语叫PM2。5,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充斥在空气里。我无法看见的空气原来是这么肮脏,而我每天,要将这肮脏的空气慢慢吸进肺里,让它进入我的血液,随着奔腾的血液流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沉积在我的每一个器官,甚至每一个细胞里,把我的身体染上可怕的灰色阴影。听着就好像慢性自杀一样,这似乎应了那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死亡”。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让我觉得是在慢性自杀了。
徐晴居然没走,她蹦跳着跑到我们身边,风灌满了她敞开的校服,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将要飞起的鸟,她的脸上是明朗的笑。
“庄奕,”她的声音也如鸟鸣一般,“你别伤心了,你今天都没理我。你再这样我会生气的。洛子衿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惩罚我!”很委屈的样子,我觉得很假。
但庄奕显然不这么觉得,她伸手勾住了徐晴的肩膀,她本来就是没什么原则的人,无论何时都是随心所欲这个词的代表,说白了就是不负责任,我相信她一定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叫我留下来等她和她一起走的,冒着吃不上晚饭的危险留在教室里等她的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而我最终能做的也只是看着庄奕淡然地笑笑说:“我先走了,不留在这里当1200瓦的电灯泡了。”
我承认,有时候我真的很幼稚;我承认,其实我早就已经什么也不懂了。我曾以为,即使我不懂,我也可以包容,但我真的厌恶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了。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几乎想哭。
神啊,如果可以听到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