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们都散了吧,让本座静静。”她挥袖,独自一人跌坐在大殿最高处的扶摇椅上,从这个位置看去,她能看见神族的众生。
但忽然她意识到,即使能看见众生,却未必能看见她自己。
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迟迟不肯离去的人身上,那人穿着皂色的衣袍。
——似总爱穿着这种颜色的衣袍,如此的素淡,让人难以记住。
“云枢哥哥,你也走吧。”她在下逐客令,很显然,但他却像未听见。
“君恒,别做傻事,也许这只是魔界的一个阴谋。”他努力看着她的眼睛,却恍然那漆黑的眸中其实从不曾有过自己。
他张了张口,还想继续说,却听闻在如此时刻,她依旧能镇定地逐字分析:“秘密复活莲神一事乃是神界的最高机密,若如你所说转生石本身是个阴谋,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九重凌霄」里被混入了魔族的人。”
“对比起有人要我的命,我倒觉得这个更可怕一些。”末了,她又道。
她说的问题他又何曾没有想过,只是,现而今还有什么能阻止这件事的呢?他握紧拳,惊觉脑中居然成了一团的乱线,“不论如何,君恒,难道你真要为了这句话而牺牲自己吗?你,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话到临头,他终是刹不住了,他大步冲上扶摇椅,抓住她哪怕一片的衣角,“我不许你死,即使是虚白在,他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做法,你听到没有!”
杜君恒自是听见了,但听见了又能如何,有些话即使云枢如何掩饰,她也并非一点不知,“其实,我从来就未想过要得到神尊这个位置,”她的声音透出疲惫,“兄长修为非凡,我不过是因着那点亲缘被硬生生推了上来,我虽是上神,却也是女上神,本就比寻常男神更难以服众。无垢老头不喜欢我,背地里还有男仙想弹劾我,女仙们向来瞧我不顺眼,不议会的时候,罗浮宫大得连个人影都没有,也就是你,云枢——”
话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她望着他的眼睛,很深很深,“我们三人一起修仙时你就一直待我好,我即使有错,你也从不像兄长那样取笑我,虽然我知道,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嘴皮子虽然坏点,但人是好的。但是云枢,我们修仙,并不是为了自己。”
她说着,从扶摇椅上直起了身,一阶一阶向大殿深处走去,“我不是菩萨,不能救苦救难,但人这一生,总有应为之事。我现在其位,便应谋其政,不能事事推卸旁人,遇大事便想着要退缩。如果,这真是我和虚白的命数,想来也不是他能预料到的。”
她话如尖锥,却不偏不倚,虽行的是君子之道,但也藏着份王者之气。但她越是这样,其实也越发得让人心疼,云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几度想开口,但终归只能是咽了下去。
他依稀记得,万万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似这个模样,瘦瘦小小的,穿着条显然大了不少的白裙,脑袋上还用红绳绑着一大一小两个圆鼓鼓的发髻,也不说话,就是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块浮云石上拿着本蓝皮册子一页页认真翻看。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书页翻动的声音,就如似轻缓的溪水在静谧的山谷里无声流淌,而那时虚白也小,他站在她后面的高石上,看见他来,索性就把替妹妹梳头的小玩意扔了,他仰起下巴,英俊的小脸上有高傲有欣喜,但嘴上却是道:云枢,你迟到了!
杜君恒最后是独自一人回的昆仑仙境,这个节令,仙境里因仙气滋养的杜蘅纷纷从土地里钻出头来,甚至有些还衔出了零星的白色花苞。
杜蘅有一种别致气味,似药苦似花香,初闻觉得清冷苦涩,但习惯了却有回梦低喃之感了。杜蘅花是杜君恒自诞生之初第一眼见到的植物,因为喜欢它盎然的绿意和娇小却落落大方的花朵,索性就给自己也取了个近似的名字。
如此算来,都已经万万年过去了。
时光如一条无法泅渡的长河,她望着浩淼千里的昆仑仙池,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说来,她真的已经活得足够久了,既是如此,死又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这是殉道,是为苍生,为大义,都理所应当。
只是,这一遭她觉得自己算是白活了,临头来竟不知还有谁可托付,可叮嘱。她亦未曾喜欢过什么人,哪怕是稍稍动过心。仙池水渐渐打湿她的身体,她阖眼,似看见一片粼粼的湖光慢慢浮出个虚无的影子,那是不知被谁打翻了的莲灯,明明灭灭的湖面上,万千灯盏影影惶惶……